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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n 发帖数: 167 | 1 [史海钩沉] 新凤霞:“文革”中的皇帝 - 溥仪
作者:新凤霞
本文摘自新凤霞:《我和溥仪》,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标题为编者所拟。“文革
”期间,新凤霞与溥仪在全国政协劳改队有过一段一起劳动的生活,新凤霞将劳动中值
得回味的事记录下来,向世人展示一个特殊年代的相同经历,两个不同人物的共同遭遇。
◇ 皇帝团煤球
“文化大革命”中劳动改造,扫地干杂活,各单位的勤杂工成了造反派了,被审查的所
谓“牛鬼蛇神”对象就干勤杂工的各种活了。
团煤球这是很普遍典型的劳改活。我跟皇帝一起用大圆筛子摇过煤球。后来看管人不许
摇煤球,让用手团。但摇煤球、团煤球,都必须把煤末子和黄焦泥土照比例掺和在一起
,用水和好。用铁铲在当中铲出一个窝窝,放进水再用铁铲搅拌均匀了,水要不多不少
团起来合适。
我跟皇帝一起先备料,三分之一是黄土,三分之二是煤末子,我们两人各拿一把大铁铲
搅拌,皇帝主动提起大铁桶放水。他干活总是很积极的,可是水倒多了,成了稀糊糊了
。皇帝急得搓手,我劝他说:“不要紧,再加些煤末和黄土。”结果足足加了一倍,才
能勉强团起来。
干这活需要细心,煤球才团得紧,既不散,也好烧。团煤球和赶饺子皮一样,手上要粘
上些煤面子,这才团得圆,又不粘手。皇帝不会干,一双手粘满了煤末子,结成了黑块
块,更显得笨拙了。大家不敢松劲,都得按规定一个上午团完。这还不算,唉!最难受
的是因干冷冻得手上裂开了很多血口子,团起湿煤,忍受疼痛的味道至今都忘不了。
我们一手团一个,皇帝他两只手团一个,越团越大,比馒头还大,到中午下班时,看管
人狠狠地拉住皇帝说:“你看人家团的,再看看你团得这么大,这要多么大的炉子?砸
碎了重团!”
大伙干完了下了班,他走不了。他让我回去给他带两个馒头来。我看他真可怜,吃完了
饭赶回帮他团。他双手都是煤,也没有洗,就接过我手中的馒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他真饿了。
◇ 皇帝蹬平板车
在劳动改造中,帮厨算是照顾的活,我和皇帝溥仪、沈醉、杜建时一组劳动。在这帮人
中,我算强劳力,他们都不太会干活,可是沈醉是湖南人,他说从小就会干活,有经验。
我们在厨房干活,洗菜、刷碗这类活大家都能干,只有皇帝溥仪他不会,我们都帮他。
拉菜是较重的活,蹬平板车,要把菜一筐筐装上车。
西红柿上了尖满满一筐,沈醉和杜建时两人搬一筐上车,我和皇帝两人搬一筐上车,皇
帝愿意跟我搬,我不大同意跟他一起搬,怕他笨手笨脚搬不动。果然,他还没干就抓头
抖手发愁,没有信心,说:“太沉了,太重啊!”
他个子高,蹲下身双手抱住筐用足了力气,我双手抓住筐用力提,可是由于皇帝手劲不
够,又狠劲用头顶,不好了,筐一歪,西红柿撒了满地,看管人看见了,狠狠地用力踢
了皇帝两脚,又骂:“新凤霞!你干活不用力气!真欠揍!”说着抓起摔在地上的烂西
红柿对着皇帝说:“你看看都摔碎了!你吃……”一边说一边向皇帝嘴边塞,搞得皇帝
满脸烂柿子,皇帝被推搡着也不动,可两只手不闲着,一个劲地擦抹脸上的柿子泥,搞
得一脸。
看管人大喝:“你们还看着?还不快快装车!”
杜建时人虽瘦可他机灵,双手从地上拾起西红柿装进筐。我们大伙都抓起西红柿不住地
忙活。
皇帝见看管人走开了,他笑嘻嘻地对我们说:“我刚才被抹了一嘴西红柿,还觉着有点
酸甜味儿了……”
杜建时说:“哎呀!你可真是没心没肺,还尝出酸甜味儿了!”
沈醉有力气,我们大伙也都用力把车装好了。平板车上四大筐西红柿,还有土豆、萝卜
、葱头。要蹬车送到食堂,这可看技术了。沈醉很积极,他自告奋勇地说:“来吧,我
有劲!”
这个大汉要蹬平板车,可是他上了平板车却蹬不起来,皇帝抢着说:“我试试看,因为
我会骑自行车。”
我听了替他担心,看他那副骨头架子会蹬平板车?我劝说:“平板车可不是好蹬的,会
骑自行车不一定会蹬平板车。我会蹬,只要用力自信使好劲,蹬起来就顺了。”
皇帝逞能地说:“不,我们三个男人怎么能叫你一个女人蹬平板车呀,我来吧!”
皇帝边说边推开我,双手扶住车把就要上车,沈醉、杜建时赶快扶着他迈腿上了车,骑
坐很稳当,可是他狠劲踩蹬,车纹丝不动,皇帝用手指挥我们,大声说:“你们别看着
不管,快推!快推……”
沈醉带头用力推,我们三个也用力推,叫着号喊:“一二三!”,不得了,皇帝随着推
起来的平板车,用足了力气蹬。车如放了缰绳的野马,正好这是下坡,一下子车飞快地
走出好远,我们三个紧追在后边,就听:“咔嚓!”“扑通!”平板车撞到电线杆上了
,皇帝倒栽葱,来了个嘴啃泥掉下车来,西红柿、萝卜、土豆等都从筐里翻出来,这可
惹了大祸了!食堂等着用菜,怎么办?还好,赶上食堂朴厨师长来了,他热情地去搀扶
皇帝,又对我们三个说:“不要紧,不要紧,这些菜捡起来还能用。”
对着刚刚扶起的皇帝说:“摔着了吗?”
皇帝双手垂直,摇摇头笑嘻嘻说:“还算好,我没有摔着。因我有骑自行车的功夫,那
时骑车天地小,现在骑平板车天地宽了,要不怎么能撞上电线杆子呢?”
沈醉说:“这辆平板车可不简单呀,皇帝溥仪蹬着,当过天津市长的杜建时,当代评剧
大家新凤霞,还有当过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头的沈醉推着,这车威风可不小啊!”
皇帝说:“不要说了,我的嘴破了。”果然,皇帝的手、脸全是血和土!看着他这副样
子,叫人眼里含泪笑不出声啊!
◇ 皇帝筛灰
跟皇帝溥仪一起劳动,我很累心,精神稍有疏忽,他就会闹出事来,叫人哭笑不得,但
都是他很想把事做好反而办糟了的。
我和皇帝被分配筛石灰,这是轻活;但要找窍门,不然会迷眼,皇帝一看就害怕了。他
说:“这石灰迷了眼可不得了,要成了瞎子,那就……”
我劝他说:“不要紧,你只要知道干活的诀窍就不会出事的。第一个诀窍就是看好风向
。”
皇帝听了我的话高兴得搓着双手,乐得嘴都有点歪了,他立即积极起来,忙问:“来!
怎么干?”
我搬过一米多高的铁沙筛子,用两根木棍把筛子顺着风向支起来。用铁锹铲起石灰向铁
筛子甩过去,筛子摆对了,石灰顺着风向筛子后边飞去了。人在筛子这边不会迷眼。我
和皇帝两人各拿一把锹,站在铁筛子两边应该一铲一铲地向铁筛子上扔,我把铁锹交到
皇帝手中,他狠劲地两只手把住了铁锹把,我说:“你不用两只手攥得那么紧,要随着
劲,和唱戏在台上拿刀枪一样不能死把……”我说完做给他看,两只手随着劲铲起石灰
甩出去。
皇帝开心了,他像小孩子一样手里拿着铁锹抡起来了。他说:“我小时候在宫里玩过刀
枪,那是戏台上用的呀!还画过大花脸哪!哈!想不到呵!今天我真跟唱戏的在一块儿
劳动改造了!天上地下呀!这才真是人的生活!那时太反动了!现在自由自在呀!那时
太不自由了,这么大的北京城,我只能关在那么一个黄圈圈里……”
我和皇帝他一锹我一锹干得很好,只是皇帝用力太大不会用巧劲,累得满头大汗大喘气
,不想风向变了,忽然风向我们两个这边刮了,皇帝马上大紧张:“不行啊!哎唷!要
迷眼了……”
我说:“不要紧,你带着眼镜呐。来来,咱们把筛子先挪个方向。”皇帝手忙脚乱,我
和他两人搬筛子。一阵风刮起石灰,他慌了神,一脚踩进了石灰堆,搞得满腿满身都是
灰,皇帝大喊:“不好了!我迷了眼!赶快送医院!我不行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说:“不要怕,是沙子。”他说:“是石灰呀!”
我找了一个避风的墙脚,让皇帝蹲下,摘下眼镜。我洗了手,为皇帝翻眼皮,果然大眼
皮上有一小黑点,用手绢擦掉了,小黑点出来,他立即轻松了说:“好了,没有事了…
…”
这时,忽然“啪”一下子有人在我背上用棍子敲了一下,吓一跳,原来是监管人,说:
“你们两人可好哇!这些轻的活不好好干,在这儿躲懒,聊起大天儿来了!旧戏子照顾
封建皇帝呀!真是一路货色!快起来!干活!”
皇帝和我抢着把铁筛子支好,顺着风向,我们又一锹锹筛起石灰来。皇帝干得很带劲,
他说:“都怪我太笨,迷了眼,多亏不是石灰,是一个小黑沙子。现在我眼好了。看得
清楚了!你可为了我挨了一下子,真对不起呀!”
我说:“别提了,算是让狗咬了一口……”我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皇帝瞪着两只眼说:“真想不到新凤霞不单会唱戏,还会治眼翻眼皮!我要告诉我家那
个学医的,她也得佩服你。”
◇ 皇帝口袋里的两张纸
我和沈醉、溥仪、杜聿明、杜建时在全国政协后院劳动,是对我的照顾,我是中国评剧
院派去支援他们劳改队的。我很高兴去,因为这群人都很和气,又都是男人,唯有我是
女人,肯定会照顾我。他们也都很随便,看管的人也睁一眼,闭一眼,干活时间不多,
也不累,休息时也可随便说笑,赶上和气的看管人,还跟我们一起聊天。
沈醉爱说爱笑,也会干活,在一次休息时,沈醉对皇帝溥仪说:“咱们劳动干活,饭吃
得多,身体也好,吃饱说说笑笑。啊!老溥,你是咱们这个队里最有名气的人。”
溥仪笑了笑说:“屎壳郎坐上大轮船。”
杜聿明惊奇地问:“什么?”
溥仪说:“臭名远扬了。”
“哈……!”大伙都笑了,这句俏皮话说得多么有意思呀!
皇帝笑得前仰后合,他得意地说:“咱是新人要讲新话了。”
沈醉又逗皇帝说:“皇帝不单平民化,还有了新文化了……”
杜聿明慢条细理地说:“老溥是有新文化,又有平民化,他娶了个平民妻子,又在文化
俱乐部北京有名的文化厅结的婚,还去了很多文化人哪……”
文化俱乐部,这个地方是当时北京很有名气的文化人聚会的地方,在以前是欧美同学会
的旧址。我当年也是在这里结婚的。
皇帝笑着神秘地从制服口袋里拿出两张纸来,可是又怕大伙看,又有意地躲闪着,双手
把纸收进口袋里了,沈醉热情,也痛快,小声说:“嘘……别这么躲躲闪闪,叫看管人
看见要遭难哪!”皇帝听了,害怕地从口袋里慢慢拿出来两张纸,原来是他结婚时万枚
子送他的诗:
难忘锦阏蒙尘日,末代君王命可知。
岂意十年沾泽后,居然再世脱囊时。
议坛啧啧传佳话,枕边喁喁喜并枝。
寄语西湖贤淑女,交融汉满好扶持。
回忆当年祝大婚,清心涤骨作新人。
倾读密迩相知永,起舞翩跹互爱深。
自有金针期寿考,还将银表共寒温。
新华韵事超今古,红烛高照念党恩。
那时皇帝最大的安慰是有了一个新的家,因此他把这诗抄写在纸上,带在身边当他的护
身符。当时最忌讳纸上写东西,被看管人看见就说是写反动的什么……皇帝拿给我们看
,我说:“万枚子先生我认识,他是最热情也最爱写诗的有学问人……”
但为了这两张纸,可真是招了事,监督看管人注意到了,大声叫:“溥仪,你过来!…
…”
溥仪吓得哆哆嗦嗦连脚步都迈不出去了,看管人狠狠拉他的胳膊,说:“你写的什么反
动言论?拿出来!快拿呀!”
皇帝吓得不敢回答,也不敢动,我们在一边觉得这人太老实了,拿出来也没有关系。
看管人问:“你们快揭发溥仪,不许互相包庇,订攻守同盟啊!他写了什么?为什么不
敢拿出来见见天日,一定是反动的!为什么他不敢交出来?”
杜聿明、杜建时、沈醉等都没有什么表示,大家都心里明白。这时皇帝翻眼看看沈醉,
这下子看管人目标转向沈醉,问:“沈醉,你知道他的纸上写的反动的字!说!快说呀
!”
沈醉这人可真是脑子快,他说:“是溥仪结婚的诗,'回忆当年祝大婚,清心涤骨作新
人!'……”一下子大伙都轻松了,看管人相互看看点点头,伸手向皇帝说:“行了,
你拿出来,要不拿就是见不得人反动的。”
皇帝从口袋里拿出来交给了看管人。看管人翻过来调过去看看笑笑,扔在皇帝面前说:
“你这个封建皇帝还有点人情味呢!”看管人说完就走了。
沈醉说:“老溥,你快拾起来呀!”
皇帝看看不敢动,沈醉帮他拾起替他装进制服口袋,皇帝向沈醉深深鞠躬说:“谢谢沈
先生,你真好!”
我们大伙也都笑了。大伙端起各自的碗喝茶,总算没惹出批斗祸来。
皇帝喊我:“下班铃”
跟皇帝溥仪、沈醉、杜聿明、杜建时一道劳动,看管人也不严格,反正都是“死老虎”
了,不会出什么错。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戴手表的,我是被单位关进牛棚时就把手表、
裤带、钥匙等全部给没收了,干活不戴手表也方便,我养成不看表听上下班铃响的习惯。
天气好的时候,我的眼睛就有感觉,心里表很准,太阳到下班时的中午,眼就觉得痛了
,我说:“快干吧,要下班了。”果然一会儿下班铃声就“叮铃”响了。下午该下班了
,我的眼睛就感到模糊,发胀了。我说:“快了,就要下班了,快干吧。”果然一会儿
下班铃又响了,大家各自收拾东西高高兴兴地走了。后来大伙习惯地问:“新凤霞,快
下班了吧?”给我起了个外号“下班铃”。
一天,皇帝溥仪问:“新凤霞你的眼睛很好,怎么能当钟用呢?”他用神秘小声、带有
好奇的口吻问。我说:“这是受了关牛棚的罪落下来的毛病,也可说是经验吧。”
皇帝溥仪又问:“关'牛棚'是怎么回事?多大的'牛棚'啊?跟牛住在一道?比坐监牢还
难受吗?我可在押坐过牢哇,也一转眼过来了……”
我听他说得好轻松啊!我说:“不一样,那是国家监狱,有法律的,犯什么法定什么罪
。'牛棚'是随便关押人无法无天的自制监狱。把我关进一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的小屋,
也不说为什么关押,一进门先连打带骂给你一顿难受的气受。小屋里只能搭一块木板睡
觉,一个小马扎坐着,木板当桌子写所谓'交代材料'。被反锁在屋里,上厕所大小便叫
看管人开开门,时常因为叫门挨打挨骂,说:'你还想在台上唱戏时叫人伺候着你呀?
想出来就出来,不许!'一次,我真的被看管人有意不开门,尿在裤子里,硬是自己溻
干了!睡觉只许一面侧身,脸朝窗户,不许关灯,一个大灯泡照在脸上,闭着眼也照得
难受,睁开眼更难受。因此,我的两只眼落下了毛病,怕光怕暗,更不敢哭,因为不敢
大声哭,只有暗自伤心,偷偷流泪。可是也奇怪了,打我骂我,批我斗我,我从不流泪
;只有好心人在无人看见时说句:'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好日子是你
的,不是不报,时间未到哇……'还有人在看管人不留心时,扔给我一块糖,小声说:'
为了加点热……' 这时我就要流眼泪了。我的眼敏感,这是被关牛棚时落下的……”
皇帝溥仪听我说这话,两只眼直直地看着我,他两只手在一起狠狠地搓着,要说什么也
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他吃力地说:“哎呀……真是比坐监狱还凶狠啊!我这个大战
犯,在抚顺坐牢改造时,也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呀!1957年12月被特赦时,领导上还把我
的衣物和一块金怀表都归还给我了。哎呀!新凤霞你可真受了罪呀!”皇帝边说边摇头
叹息着。
我说:“这才是惨无人道哇!我的眼睛也只落个病,也是万幸啊!没有瞎了,真是应当
高兴!”
皇帝溥仪同情地说:“我真想不到,太可怕了!怪不得大家叫你'下班铃'啦。”
◇ 皇帝会作戏了
在和皇帝溥仪一道劳动时,溥仪最不爱听有人说:“咱们是难友……”这类话,他总爱
听“新”字,遇见“新”字就喜欢。他说:“你新凤霞就是最好的,而且是很有意义的
。杜聿明、杜建时就最喜欢说:'咱们难友们在一起要原谅……'”可是溥仪干什么事都
要出点差错,拿东忘西,记性太坏,有时刚放下的东西就找不到了。可是又有些事,他
会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记得杜聿明对我说:“溥仪虽是岁数不小,社会上的人情世故、生活劳动经验太少了。”
沈醉为人厚道,说:“一个人生下来从刚刚会说话了,就被做了木偶傀儡,他的一行一
动就在别人指使下干事,也够可怜的呀!我常常替他做点事,就是同情他的处境,难友
嘛,就是要帮助……”
我们在说溥仪,杜聿明认为溥仪不会注意,也不会多心说他,反正溥仪很简单,不怕人
说……可是这次皇帝溥仪他真的听见了,他生气地小声嘟嘟嚷嚷地说: “谁可怜谁呀
!还不都是犯过罪的人呀,大家都是各有不幸的道路,不同的遭难。要知道那是在人民
面前犯罪就不会干了,我喜欢人家同情帮助,可不喜欢人家可怜我,叫我难友,我是改
造好的新人。再说谁可怜谁呀?都是又可怜、又可恨!”
杜聿明看出了溥仪心里有点不大满意了,沈醉用话有意岔开说:“人生道路弯弯曲曲,
谁也难以预料自己,从记事就选择一条永远平安享福的道路,可是你溥仪得到新生道路
,是被宣布特赦的第一人,难道这不是最新生最庆幸的事吗?要想想这些……”
沈醉这段话,我听了很新鲜,可是溥仪皇帝又一下子惊喜了,他本来情绪有点低沉,这
段话让他激动了,忽地站起来,用双手掸掸坐在台阶上沾的土。这么多人都是坐在地上
、台阶上,他这一站起掸灰,个子这么高,大家对他旁若无人大掸灰,都吃了他掸的灰
而对他提意见:“唉……老溥、溥仪……别拍灰了!我们脸上都是灰了,你呀,心中就
是没有别人……快别掸了。”溥仪这才感觉掸了大伙一身灰,又点头行礼说:“又做了
坏事。”
溥仪又重新坐在台阶上,四平八稳,不紧不慢带有节奏的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句句实在
,字字清楚。他说:“那是1959年……”
杜聿明说:“又是那段,成了祥林嫂诉苦了。”
沈醉说:“你快讲讲你那幸福事。”
溥仪接着说:“那是1959年9月17日后,1959年12月4日,特赦令对在押的伪满洲国战争
罪犯爱新觉罗•溥仪,男性,五十四岁,满族,北京市人。该犯关押已经十年,
在关押期间,经过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经有确实改恶从善的表现,符合特赦令第一
条的规定,予以释放。”皇帝像背戏词一样熟练地一字一句念出来,大伙都笑了。
我是头一次听,心里还真有些感动!溥仪又哆嗦地从口袋里拿出那随身带的小本子,又
对我仔细地介绍说:“新凤霞,你看看,这是我记下的,一字不错,人不能忘了好呀。
特赦那天释放我们的是辽宁省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刘生春,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
民法院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特赦大会上宣布的。当天被特赦的还有九人,他们是:伪满战
犯郭文林、国民党战犯孟昭楹、赵金鹏、周震东、杜聚政、业杰强、唐曦、白玉昆、贺
敏。他们也都获得了新生,这个日子是我一生也不能忘的呀!也是我的新生,我把这天
当作我的生日了……”
杜聿明说:“看看,这下子又叫老沈把你的话题勾出来了。”
溥仪的眼里又有泪水了。我听溥仪说出他特赦这个日子,心里轰的一下子!因为我虽不
是战犯,但也是1959年12月,我也是同样的感受!看见溥仪沉重的情绪,我也难过得两
眼潮湿了!杜聿明问:“新凤霞,你怎么了?也哭了,替老溥兴奋感动的是吗?为了溥
仪的事也伤心了?”
我双手摆着解释说:“不……不,我有亲身体会……”
皇帝说:“怎么,新凤霞也是战犯?也是难友?我怎么不知道哇?你怎么是……”
沈醉说:“老溥,你听着,别乱说。”
大家情绪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慢慢冷静下来对大家小声说起我的一段经历,大家都聚精
会神地听着,西北风吹着树刷刷地响着,看管人也找地方休息去了,我们这伙劳改队的
人很轻松地借休息谈心,这是当时很难得的机会,我说:“自1957年我被划成反党、反
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右派分子就成罪人了。”
皇帝问:“怎么划?什么颜色的?向那儿划?”
沈醉同情我说:“过去的事别太伤心,慢慢说,心里痛快……那时我们在押,不知道反
右。”又用手势对皇帝摆着说:“老溥别搅闹乱问,听着好不好?”
我看大伙都不能理解,得仔细向他们说:“右派分子什么颜色也没有,只是因为我丈夫
吴祖光,他提意见,照说是好心,动员他说是帮助党,多说更好。他真的说了,就成了
反革命向党进攻了,给他戴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右派分子帽子……”
皇帝又不解地问:“是铁帽子还是钢帽子?反正是沉重的。监狱罪犯,戴的手铐、脚镣
?是刑法呀?……”
杜聿明说:“别乱说了。”
沈醉说:“是个名称,战犯不也是名称吗?”
我说:“就是个运动中时兴的罪名。”
皇帝仍是不解地问:“你干了什么犯罪的事?”
我说:“我是从小唱戏的,也没有读过书,从来一步两个脚印,不敢做错事,连话都不
敢多说,哪敢做错事,哪敢犯罪呀?我看见警察就鞠躬,面前有个电线杆子,我都行礼
。”
沈醉、杜聿明等都笑了,唯有皇帝不笑,还在认真地问:“那你怎么也在1959年12月有
得到新生的体会?我更不明白了……”
我就进一步回答说:“我丈夫在1957年因提意见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定了反党的罪,
逼我和丈夫离婚,我想我们结婚后生了三个孩子,他在文化上、艺术上都帮助我,生活
上照顾我,是夫妻也是师徒。他在好的时候是专家,是爱国的名人,我跟他结了婚,现
在我也受了冤屈被划成了右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人了,我要跟他离婚,以后怎么
做人?会应了那句旧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了,我把心一横说:'我是唱戏的,演
的尽是贞烈节妇,要是跟祖光这时候离了婚,人家会骂我杨花水性,我不能这样。他改
造好了,我们还是一家人!'对方说:'我们把他送走!'我说:'送他走,我等他回来!
''你……你等他多少年?''王宝钏等丈夫18年,我等28年!'对方大怒,拍了桌子,我
也胆大了,豁出去了,心里坚定了。”
“由于这次对话不顺对方的心,因此我也被判了罪,被戴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帽
子。从那天起,我的罪可受多了,一家人骨肉分离,深夜冰天雪地,丈夫被送到远离北
京的北大荒劳动改造,因为需要我唱戏,台上唱戏,台下劳动改造,观众看戏还没有全
部离开剧场时,我这个台上唱主角儿的已经脱了戏装去扫厕所了……从1957年后戴着右
派帽子的我,盼啊!盼啊!盼来了1959年,这年12月一天,我也被宣布摘掉了右派帽子
,也说我改造得好,那一时刻,我从心里感到轻松,也认为是得到了新生啊!和溥仪当
时有共同的感受。”听得出神的皇帝溥仪两眼泪汪汪,他说:“原来是这样,要不咱们
怎么成了难友了,难友有共受难的感受,难友真好。”我说:“没有几年,这不是又来
了个'文化大革命'吗?我又是个名牌摘帽右派死老虎,痛打!也好,能和你们这些有名
的人物一起劳动改造,在我的生活上又丰富了一页呀!”
这时,巡诊的医生过来了,因为医务人员也是属于旧军、警、宪、特、地、富、反、坏
、右知识分子臭老九之列的人,也大都是批斗对象,她们对我们也有同情,也有挨批斗
的感受,大都对我们不错。皇帝听到我的这段苦难经过,两眼哭红了,他本来有点牙朝
外,这时下意识地张开了一点嘴,流出了口水。听直了眼正发呆,看管人大声说:“干
活!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干什么?开什么反党会议?”
大伙都听着没有动,只有溥仪紧张地站起来了,个子又瘦又高很突出,医生这时走近皇
帝,用手摸摸他的头对看管人说:“溥仪他发烧了。”说着用手指着溥仪说:“你跟我
来,到医务室拿点药!”
沈醉看皇帝发愣不敢走,说:“你去吧,这些活我替你完成好了,快去吧。”
皇帝竟也变得聪明了!他装着很难过,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地低着头,弯着腰突出了驼背
,跟医生走向了医务室。沈醉、杜聿明跟了几步对我说:“溥仪他也学聪明了。”
我说:“这叫随机应变,连皇帝也学会作戏了。”
◇ 皇帝改名
“文化大革命”中,江青搞八个样板戏,她接触文艺界人,给人改名是她的最大兴趣。
她给当过我们评剧院领导,后调北京京剧院当领导的薛恩厚,改名为薛今厚;给京剧演
员钱浩梁改名浩亮;给钢琴家殷承宗改名殷诚忠,还给很多人改名……当时很轰动。
由于“文革”中改名风很盛,改名“革”字是革命意思,改名“武”字是武装意思,改
名“争”字是斗争有理意思,改名“翻”字是翻身的意思,改名“造”字是造反的意思。
我们单位有一位唱三花脸的老演员,他叫窦立如,忽然有一天,他胸前贴了一张白纸,
写着:从今改名“斗批改”。他从前院走到后院,边走边自我介绍,改名“斗批改”…
…敲着一面大锣高喊:“革命了!革命了!改名'斗批改'!”大家互相看,用眼色表示
好笑。
过了这阵风,他又照样胸前贴着白纸写着:“改窦立如”。他从前院又走到后院,仍大
声自我介绍。后来我们问他为啥改名?他说:“现在是唱戏闹革命,咱就跟着哄!反正
大伙都在演戏,咱也跟着过过戏瘾,起哄!别认真……”
我跟皇帝溥仪一起在全国政协后院劳动,休息聊天,皇帝也偷偷地议论江青,我说:“
江青是演员出身,她对文艺界感兴趣,改名是关心人,她是毛主席的夫人,她给谁改名
,谁敢不同意,还得说是光荣了,她要给我改名……”
皇帝接着说:“她是有道理的,要新。你已是新凤霞,不能改成旧凤霞。”
我说:“给我改成旧凤霞,我也不敢说不好哇。”
皇帝说:“人就是在当权的时候要独断,我也有这种唯我的独裁心理。记得在宫里,有
一个小子他姓黄,叫黄立金,听了这个名字,我当时心里就反感,好像他姓黄就不该,
他还叫立金,黄和金都应是皇家的,随便一想,我给他改了个名叫黑小三,但不许说姓
,只叫'小三',因为他在兄弟中行三。现在想想也真太可笑了。”他用手捂着嘴对我说
:“江青心里也有一种独裁兴趣。”
我说:“要是封建不倒,你哪能跟我一起劳动改造哇。”
皇帝说:“这是挽救了我,要不我哪里知道这么多知识,又学了这么多能耐呀!”接着
,皇帝又说:“人生一世能够干活,懂得什么是真正人的生活,我得感谢劳动人民,想
想前半生,我才真是个会吃不会干活的废物了,可怜又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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