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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 发帖数: 31 | 1 在小时候的混沌里,有很长一段时期我的梦都是黑白的。它们奇形怪状,时而模糊,时
而清晰。我隐约记得,最早的时候,经常梦见缠绕在一起的细线。一些黑白的线条,很
随意地交叉又分开。它们有时优雅地挽在一起,有时粗暴地绞作一团;有时兴高采烈,
有时哭丧着脸;有时慈祥宽厚,有时贼眉鼠眼;它们对我扮鬼脸,吐出舌头,歪着下巴
,逗得我心花怒放,哈哈大笑;它们瞪大眼睛,扯长耳朵,冲我张开血盆大口,吓得我
慌忙躲进被窝,不敢动弹。长大点猜测,梦里的这些细线,或许和我每晚入睡前盯着看
的一个个床帐绳结很有关系。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梦境里开始跑进小猫小狗,但还是灰不溜秋的没有色彩。在
最后几个黑白的梦里,我不只一次被街上的一个女疯子吓醒。她姓王,又似乎姓赵,猜
不透有多大年龄。她的头发很长,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长衫,一动不动站在床边。在不
同的梦里,她站的角度有所变化,但姿势始终保持一致,老是耷拉着头,看不清脸。在
最后的疯狂里,我的惊恐达到顶峰。她还是那个站姿,却平地拔起,重重砸下来,轰的
一声,将床前的木地板震穿一个大洞,灰白的尘土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令人窒息。没有
声音。这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极度恐惧的体验。从那以后,我很少再在梦里见到疯
子,无论男女。
有一天,我醒来后忽然发现,梦里出现了五颜六色,梦境呼地一下像旋转的万花筒,变
得五彩缤纷起来。那些蒙昧的黑暗与混沌,不知不觉间渐渐隐退,消散,越来越弱,越
来越远,最后在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印象里,童年似乎只有夏天。那条小街被一遍遍的回忆漂洗得干干净净,在清晨新鲜的
浓雾里若隐若现。有一天,我起了个大早,揣着弹弓在大街上闲逛。炼乳般浓厚的雾气
里,胖胖的张大娘吆喝声底气十足。她毫无预兆地开口就喊:卖豆-花---儿!在豆字上
轻轻一点,急停,然后稳稳当当地站在花尖上,渐强,攀升,刚到高潮正有所期待时,
突然以钢质的儿音嘎然而止。声音很特别,散发出金属的光泽,结结实实地撞在心口上
,令人豁然开朗。正意犹未尽,浓雾里另一边有人紧跟着应和:米--豆儿-酸菜……
不慌不忙如自言自语,先松后紧,绵绵软软,末尾轻得像是一声随意的叹息,让人马上
联想起有气无力的王二妈,瘦瘦小小的挑着担子,老是哈欠连天。
空气清新滋润,我深吸一口,心情出奇的好。我掏出弹弓,随手捡起一颗扁薄的石子,
包在皮弹兜里。我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时不时举起还未开过荤的弹弓,边走边瞄。快
走到粮店仓库的时候,雾气变得稀薄起来。一只小麻雀站在低矮的房檐上,出现在弹弓
叉里。我垂下弹弓的时候,麻雀发现了我。它没有飞,只斜斜看我一眼,全身时不时的
抖两抖。顺着它抖动的节奏,我注意到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叮当声。那条小街上,建国的
爸爸林补锅已经在家门口支开了小摊,开始一天的劳作。他拿着尖头锤的右手,在铝锅
破洞上方每轻巧地挥动两下,清脆的叮当声就会穿透一两百米的薄雾,传到粮店前那个
低矮的房檐上,转换成小麻雀身上迅捷的两次抖动,看进我的眼睛里。小麻雀半闭着眼
,像在沉思,又像在欣赏音乐。它似乎很享受这种木偶一样被遥控的感觉。叮当声慢,
它的抖动也慢;建国的爸爸敲打得兴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大珠小珠落玉盘、一阵紧似一
阵的时候,小麻雀的抖动也快速热烈,节奏不差分毫,小鸡啄米般精准敏捷。这个天生
的音乐家,陶醉在林补锅的天籁之音里,丝毫也不察觉悄然迫近的危险。房檐下,离它
两三米的地方,一个小人哆哆嗦嗦地举起丑陋的弹弓。我的耳朵边嗖的一声,那块薄薄
的石子飞出,如锋利的刀片,慢动作般割开了小麻雀的胸膛。它在弹弓叉里停止了抖动
,随之猛地一震,睁大眼睛看着我,像凝视一位好久不见的朋友;然后一声不吭,如相
片里西班牙内战中倒地牺牲的那个著名战士,僵直的身体往后一仰,骨碌碌滚下房檐。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叮当的补锅声消失了。
我向前紧赶几步,一把抓起地上的麻雀。小麻雀的胸脯开着大口,滚烫的鲜血汩汩涌出
,顺着我冰冷的指缝,滴滴答答掉在水泥地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冲进鼻孔,让我心慌
意乱。这是只幼年麻雀,可能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它的喙边是鹅黄色的,殷红的鲜血从
喙端流出。它的爪子也是鹅黄色的,此刻紧紧地抓着我的中指。它的胸脯剧烈地一起一
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弄得我手足无措。它的眼睛很黑、很明亮,在变浑浊
之前,我在里面看见了自己惊恐的眼睛。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手里的麻雀最后挣扎了一
下,尖利的爪子挠得手心生疼。很快,鲜血凝固起来,小麻雀的身体不动了,睁着的眼
睛蒙上了一层白翳。过了好一阵,我又听见了远处叮当叮当的补锅声。
童年的快乐似乎总是和那些被我们折磨的小昆虫小动物有关。或许潜意识里我们觉得自
己也是小动物,跟蟋蟀、小鸟、蚂蚱和青蛙一样彼此平等,欺负它们就如蒙昧状态里我
们的自虐。我们折断螳螂的小腿,像撕下我们脚上太长的指甲;我们扯掉蝴蝶的触须,
像拔下我们自己过密的头发。我们就是昆虫,昆虫就是我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能
这样安慰自己,要不然,那些曾经被我大卸八块的蟋蟀、蜻蜓和知了,会让我的后半辈
子不得安宁。夏天将尽的时候告别童年,当灵魂深处的人性被一点点唤醒,我们才逐渐
意识到这种快乐的残忍。而那时,自然界里不再平等。我们摇身一变,从小河里拖着鼻
涕满身泥沙光着屁股的小动物,进化成人性十足的自然界的伟大主宰。蟋蟀,小鸟,蚂
蚱和青蛙变得渺小起来;我们居高临下,就连豹子老虎和狮子在我们面前也得诚惶诚恐。
最容易欺负的是蚂蚁。我和最好的伙伴李小布常常跪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用阳光透过
手中放大镜聚起的灼热焦点,锲而不舍地追逐着地上的一只只蚂蚁。可怜的小东西在我
们的狂笑声中手忙脚乱东奔西逃,精疲力尽走投无路之际,摇身一变化作一缕青烟,消
失得无影无踪。
除了麻雀和蚂蚁,另一个长期被我们虐待的对象是蜻蜓。我们对蜻蜓的爱,几乎占据了
对童年夏天的大部分回忆。就如父亲们从不简简单单直呼儿子为儿子,而是深情地唤作
宝贝或者乖乖一样,我们注视着蜻蜓变幻莫测的大眼睛和色彩缤纷的透明翅膀,一往情
深地怀着浓浓的爱意把它们称为点灯儿。这些小精灵个个头戴钢盔,穿着各色各样的迷
彩制服,像战斗机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威风凛凛,让人实在着迷!
头仰得太久脖子会疼,不能老是看着天上的点灯儿流口水。当务之急,不管强抢还是忽
悠,反正得把那些会飞的宝贝弄到手心里仔细把玩把玩,好好数一数它们头上到底有多
少双眼睛。对灰白的麻点和兰褐色的广播点只能来硬的,这些家伙荤素不吃不懂感情,
想把它们从天上骗下来无异于缘木求鱼。它们体型瘦小,颜色也不咋地,只能被像我们
这样刚上学还不太会忽悠的小孩垂青。有点耐心的,会用竹片胡乱扎箍出一个圆圈,上
面糊满一层又一层极角旮旯搜罗来的蜘蛛网,用一根竹竿支起,然后轻手轻脚地溜到飞
累了正歇脚的麻点广播点跟前,趁这些倒霉蛋思想开小差的时候,一网擒住。脾气急躁
生性又比较生猛的,干脆就只拿一根光棍竹竿,在点灯儿云集的傍晚照着天空没头没脑
地一阵乱打。这种办法有点刀耕火种的意思,完全靠天吃饭,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打
下来的点灯儿总是断胳膊少腿的,有些还身首异处,惨不忍睹。好处是,打下来的蜻蜓
什么种类都有。要是运气好,能打着龙头;烧了高香撞上大运的话,会打晕一只老聋又
没有太明显的外伤,于是赶紧一把抓起,屁颠屁颠儿地回了家,用透明胶布把老聋残破
的翅膀小心补上,然后上床做个好梦。那可是老聋啊。天,你知道老聋意味着什么吗?
龙头是最高级的点灯儿,是飞机中的战斗机。龙头在点灯儿界无语伦比的身份,一眼就
能从它们颀长的身材、高雅的翠绿、以及硕大威风的钢盔上辨认出来。母龙头非常漂亮
,把它们捉住夹在手指缝里,是每一个有志气的小屁孩的梦想。但它们十分狡猾,睡觉
休息的时候也不忘开着雷达。本来看着它们在田埂里的蒲公英上趴得好好的一丝不动,
蹑手蹑脚地跟上去,蜘蛛网圈还隔着老远它们就飞了。母龙头的机警让一年级的我们绝
望得撞墙。对它们不能强攻,只宜智取。它们有个弱点,就是心太软,一见到公龙头就
走不动路,不管多忙总要丢下手头的活计,与萍水相逢的公龙头亲热一番。
公龙头就是老聋。这下你知道抓住老聋意味着什么了吧?不太明白?那我再讲透一点。
老聋数量稀少,是精品中的精品,战斗机中的歼20。这么说吧,搞到一只老聋,就等于
捡到一个会吸金的钱包。只要把它老人家供起来好生伺候,那些平时高傲得很又机敏过
人的母龙头,就会乖乖地拜倒在我们的短裤和凉鞋下,哦,不对,是拜倒在老聋的绿油
油的尾巴下,我们只是人假聋威,呵呵!到时候,你就等着双手十指缝里夹满母龙头吧
,保准让你的手夹得又红又肿。
母龙头在天上飞来飞去,一副牛气哄哄的样子。好,你不是牛吗,现在我请来了你家老
聋,你就跟老子滚下来吧。这么想的小孩脑子肯定少跟弦,或者根本没文化,只会逞愚
勇。你这边手里攥着个可怜兮兮翅膀上贴着透明胶的老聋傻站着,那边母龙头还在天上
装高雅飞啊飞,一副气死你不偿命的得意样。你不能这样硬来,你得忽悠。忽悠懂吗?
你得把老聋的脚脚爪爪归置归置,找根细棉线拴在一起。小心,千万不能绑得太紧,否
则老聋血流不畅一不高兴罢工了怎么办?所以,拴线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翼翼,不松也不
紧,然后把棉线的另一端系在一根一米长的竹棍上。哎呀,你不要什么都问,木棍竹棍
都可以,一米半米都能行,我说的又不是句句圣旨,你得自己动动脑筋。目前为止全是
些技术活,没什么可多讲的。好,这下工具齐全了,剩下的,说得不诚恳点,就是忽悠
,说得委婉点,就是艺术了。
你得手握竹棍,挑一个母龙头多的地方,把那根棉线连同线上绑着的老聋轻轻撒向空中
,然后冲天上的母龙头呈∞字型挥舞竹棍。注意,这不是简单的提线木偶动作。挥舞的
时候,你要尽量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老聋,满怀深情地在空中飞舞。
如果比作老聋有点难度,你可以把自己当成阿兰德隆。阿兰德隆就是佐罗啊,老兄!只
要你和佐罗貌离神和,手中棉线上的老聋就会飞得自然,像心甘情愿地寻找异性伴侣一
样。在天上观察了好久正蠢蠢欲动的母龙头就会俯冲下来,一把抓住老聋的背脊--当然
是温柔地。这是关键时刻,不光要握紧竹棍,还要牵牢细线,不能大意,否则一不小心
老聋被母龙头抢走,那就真的是赔了先生又折兵了。母龙头试探一下后,会把尾巴架在
老聋的脖子上,你要牵着线继续缓缓挥动,作出一副欲迎还拒的样子。只有当它们弓起
尾巴真正耳鬓厮磨的时候,你才可以下手,那时候母龙头完全关闭了雷达,你尽可以手
到擒来。
这是自然界里小屁孩这种动物与昆虫之间的围点打援,发明如此经典战法的小孩真是天
才。
可能有人会问,老聋着实厉害,可谓是得一良将则可得天下,那这个良将怎么得呢?这
似乎是很棘手的问题,实则不然。打死你我也想不通,大名鼎鼎的老聋实际上很傻,眼
神也不好,警惕性跟母龙头比差了不止几个段位,你尽可以用对付普通麻点的蜘蛛网圈
把它信手沾来。我们不忍叫它老瞎,因为它长着那么多双眼睛;我们宁愿相信它耳朵不
好,所以叫它老聋。它的歼20的地位完全归功于它的相对稀有和母龙头的青睐。如此看
来,老聋有点吃软饭的嫌疑。真不明白,冰清玉洁机敏聪慧的母龙头,怎么会喜欢上又
瞎又笨的老聋。更奇怪的是,老聋从来只可硬攻不能智取。你想用母龙头把它忽悠下来
,门都没有。它不知道在哪儿练得和尚功夫,直接对我们起劲挥舞着的母龙头视而不见
,真是匪夷所思!
建国是运用这种围点打援战法的大师,当我们为捉不住一只小小麻点蜻蜓而发愁的时候
,他的两手指缝里却总能重重叠叠地夹满令人艳羡的绿背龙头。他挥舞竹棍的时候姿态
舒展优雅,就像柏林爱乐的首席指挥那样深情款款。我见过他用一只死老聋引来过母龙
头。他甚至能用母龙头诱捕另外一些我们当时以为是眼神欠佳智商不高的母龙头---那
时还没有同性恋的说法。他的这种高超本领在很长一段时期里让我们啧啧称道仰慕不已
。他因为捉的龙头太多一点也不知道珍惜。有一次,我看见他三两下扯掉一只龙头蜻蜓
的腿脚和翅膀,连南瓜叶也不裹,直接划燃火柴就烧烤起来。不到几秒钟那只倒霉的龙
头就被烤得滋滋冒烟。他飞快地把焦黑的龙头撕成两段,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递给我
。他大嚼着问我,好吃不,我也大嚼着回答说,好吃。我的回答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真心地对那些被我暗算过的蜻蜓、蚂蚁、蝴蝶、蟋蟀以及小鸟表示忏悔,希望它们在
另一个世界生活得无忧无虑。在它们的世界里,将不会有人类的儿童。 | t****c 发帖数: 194 | 2 很有趣的回忆
【在 B********2 的大作中提到】 : 在小时候的混沌里,有很长一段时期我的梦都是黑白的。它们奇形怪状,时而模糊,时 : 而清晰。我隐约记得,最早的时候,经常梦见缠绕在一起的细线。一些黑白的线条,很 : 随意地交叉又分开。它们有时优雅地挽在一起,有时粗暴地绞作一团;有时兴高采烈, : 有时哭丧着脸;有时慈祥宽厚,有时贼眉鼠眼;它们对我扮鬼脸,吐出舌头,歪着下巴 : ,逗得我心花怒放,哈哈大笑;它们瞪大眼睛,扯长耳朵,冲我张开血盆大口,吓得我 : 慌忙躲进被窝,不敢动弹。长大点猜测,梦里的这些细线,或许和我每晚入睡前盯着看 : 的一个个床帐绳结很有关系。 :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梦境里开始跑进小猫小狗,但还是灰不溜秋的没有色彩。在 : 最后几个黑白的梦里,我不只一次被街上的一个女疯子吓醒。她姓王,又似乎姓赵,猜 : 不透有多大年龄。她的头发很长,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长衫,一动不动站在床边。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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