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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isureTime版 - zz 压制思想的思想运动 ──读李洪林的《中国思想运动史》 王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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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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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若水
原《人民日报》副总编辑
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人都寄希望于历史的公正。文革初期,刘少奇受到残酷的迫害,
大概他预料到自己可能会含恨而终了,就说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好在历史是人
民写的”。这句话可能有两种解释:一是客观的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一是文字的历史是
人民写的。对第一种解释,已故的历史学家黎澍已经提出了质疑,在此不重复;如果是
第二种意思的话,恐怕也不尽然。中国过去的正史大都是官修的,中国当代的历史也主
要是执政的党写的。不同在于,过去官修的历史都是写前朝的,而共产党写的历史却是
自己的历史。共产党的这个传统始于斯大林,他在世的时候就主持编写了《联共党史》
。官方写历史有其优越的条件,他们掌握了大量的原始档案和文献,还有专门的研究机
构,人力和财力都不缺,缺的只有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自由探讨的精神。
这当然不是说官方写的当代史都是不可信的;要研究当代史,官方的权威著作仍是
不可少的,问题是它们的真实性往往要服从于政治性。毛泽东在世一天,刘少奇就要在
脖子上挂着“叛徒、内奸、工贼”的帽子,钉在耻辱柱上,万劫不复。毛泽东一死,政
治气候变了。虽然还是共产党当权,还是党修党史,但继任的领导人有不同的政治考虑
,需要说一些真话。于是就有了1982年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
其中为刘少奇等人平了反,还批评毛泽东晚年犯了错误;但同时又说他的功绩是第一位
的,他仍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这个决议突破了过去的一些禁区,但也为今后的研究
设定了框框,成为此后撰写党史不能逾越的律令。
因此,还是需要人民来写历史。李洪林先生的力作《中国思想运动史》就是这样一
本书。这还不是一本建国以来中国共产党的全面的历史,但思想运动(或政治运动)是
中共历史的一个重要方面。从开国到“六四”,四十年间,风云变幻,运动一个接着一
个,头绪纷繁。作者不辞辛苦,穷五年之力,以翔实的材料和朴实的语言,重现了这一
段历史。我相信,关心当代中国政治的人,都会对这本书感兴趣。
有关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的著作,海外已出版了不少。在国内,除了官方机构集体
编着的“正史”和一些离休的高级官员撰写的回忆录之外,也出现了许多不带官方色彩
的出版物。这些出版物有的是很有价值的,有的却是事实加想象,使人真伪莫辩。李洪
林长期在大陆从事理论工作,是多次思想运动的见证人,对中共体制内部的运作规则,
自然看得真切;又因身在旋涡中,是被整的对象,比局外人多一层体会。以这样的资历
来写这本书,当然是很适合的。
这本《中国思想运动史》是一部严肃的学术著作,但读起来并不费力,而且引人入
胜。作者的文字仍然保持了过去的一贯风格:平易,明快,说理透彻,深入浅出。有的
青年人也许会觉得,这种文风不时髦、不新潮了,但正是靠了这种文风,作者曾经吸引
了大量读者,而且我相信现在仍然会受到欢迎。我认为,历史著作尤其需要这样的文风
,因为在这里最重要的是把事实按照它本来的面目叙述出来,而不需要加以过多的包装
。一提到“思想运动”,人们或许会自然想起中国的“五四”运动或西方的文艺复兴、
启蒙运动等。这些思想运动冲破了统治集团的思想禁锢,启发人的头脑,打开人的眼界
,推动时代前进。本书叙述的有些事件确实可以说是思想运动,如1978年到1979年的“
真理标准”讨论和随之而来的思想解放无疑是思想运动。又如本书作为序幕来叙述的延
安整风,在初期也还可以说是一次思想运动。但占本书大部份篇幅的运动,象批判胡风
、反右派运动、反右倾机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却和通常所说的思想运动性质不同;作
者称之为“思想斗争运动”,这才更为贴切。这种思想斗争运动也是政治斗争运动。例
如,文化大革命与其说是“革命”,不如说是暴乱;与其说是“文化”,不如说是野蛮
。毛泽东称之为“文化”革命,实际上不过是迷惑政敌,使人摸不清他的真正意图而已
。不过这种政治运动有它的特色:总是以思想批判开路,由思想批判转变为政治批判和
政治斗争。这种思想批判是靠由上而下的命令推动的。说是群众运动,实际上是运动群
众。对这一点,我也是有亲身体会的。例如,我参加过的批判胡适运动就是如此。本书
已经说到了这场运动的发动情况,我还可以在此补充一些内情。
1954年11月初的一天,邓拓要我写一篇批判胡适的文章,而且要我第二天就交卷。
当时报纸上正在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邓拓转达了毛泽东的指示说:俞平伯所
用的方法是胡适的方法;现在要把对俞的批判转变为对胡适思想的批判,首先要批胡适
的实用主义。大概邓拓认为我是北大出身的,又是哲学系学生,所以把这个任务分配给
我。自然,我也是很乐意接受这样的任务的。但要得这样急,我却毫无思想准备,只好
匆匆忙忙跑到图书馆借了几本胡适、杜威、詹姆斯的著作,就连夜“突击”写起来了。
我也记不得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交的卷,总之很快就在11月7日的《人民日报》上登出
来了,题为《肃清胡适反动哲学的遗毒》。这是批判胡适的第一篇文章。现在看来,这
种批判文章是很左很肤浅的,可当时还得到了毛泽东的赞许,我自然也很高兴。不久,
12月8日,郭沫若在中国文联主席团和作协主席团扩大联席会上发言,他说,王若水同
志的文章是“值得特别重视的一篇文章......我完全同意王若水同志的说法”。我对此
并不觉得意外,因为我明白,他的意思实际上是同意毛主席的意见。形式上是我对胡适
思想“开了第一枪”,但实际上我只是奉命作文。当时这是政治的需要,总要有人来做
这件事;我正好在《人民日报》这个岗位上,就轮到我头上了。
以后,批判梁漱溟、批判右派、批判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批判吴晗,也都有
我的份。作为《人民日报》编辑部理论组的编辑,这是我的工作,同时也是我愿意做的
。当然我并不是对所有这些批判一开始就都同意的,只是在发生这种情况时,我总认为
错在自己,要根据党的指示把自己的思想搞通。直到文革初期,我还是一个毛泽东的热
烈崇拜者。我的思想转变是迟至林彪死后才开始的。
本来,思想运动的主角应该是知识分子,他们发动的思想运动又造就一大批知识分
子,提高了民族的文化。但毛泽东发动的思想运动却正如作者所说,“实际上都是批斗
知识分子的运动”。这些运动的目的是消灭一切异己(所谓非无产阶级思想)。“知识
分子脑袋里各种各样的思想最多,因此便成了思想运动的主要对象。”这种思想运动不
是要发展思想,恰恰相反,是要压制思想,造就一批不动脑筋的盲目追随者。这种运动
越多,思想界就越是死气沉沉,文化和学术就越是荒芜。本书的最后一章“结语”写得
很精彩,作者指出,这种思想运动消灭人的个性,扼杀人们独立思考的能力,窒息人们
的创造性,破坏正常的人际关系,还培育了一批以整人为职业的打手。
中共过去常强调“千万不能忘记”过去的“阶级苦、血泪仇”,不过在事情涉及自
己的不光彩历史时,态度就不一样了。由于中共当局的有意淡化,今天许多青年已不知
“六四”,遑论“文革”?至于什么“反右派”,那更是太古时代的事了。可惜这本书
未能在中国国内发行,其实它主要的读者都在国内,不仅是年轻人,就是上了年纪的过
来人也可以通过重温这四十年的历史而获得更深刻的认识。恐怕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
少地受了官方宣传的欺骗,不是一下子就能完全明白过来的。本书夹叙夹议,有述有评
,史论结合,既是四十年间政治运动的忠实再现,又是对这一段历史的批判和总结。书
中还对当时流行的名词提供了注解,便于不熟悉过去历史的青年读者理解。
看完全书,我深深感到,这四十年思想界的历史就是压制和反压制的历史。思想需
要自由,就像人需要空气一样。中国并不是没有真正的思想运动,但每次知识分子的独
立思想刚刚抬头,就被大棒打下去了。四十年的文化盛衰,很能说明这个问题。1957年
那一段短暂的“百花时期”,思想界是很活跃的。费孝通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知
识分子的早春天气》,表现了一种普遍的乐观气氛。但是毛泽东不高兴了,来一个“反
右派”,于是严冬来临,百花凋零。如果“反右派斗争”也算是思想运动的话,那么它
是禁锢思想的运动,是惩罚自由思想的运动。六十年代初的大饥馑期间,文化领域也曾
放松过一阵,出现过一些较好的作品,后来又被当作“毒草”批判。这种情况一直发展
到文革。文革结束后,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为十一届三中全会铺平了道路,理论界出现
了新气象。但邓小平又在理论务虚会上提出了“四项基本原则”,这成为后来“清除精
神污染”和“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的根据。
关于“四项基本原则”,李洪林指出,从思想方法上说,“四项基本原则”和“两
个凡是”一样,“都是确立几个先验的原则,既不受实践检验,也不容许丝毫怀疑,因
此实际上是‘四个凡是’。这是从三中全会立场的一次大倒退”。这是说得很中肯的。
试问,这四项基本原则要不要接受实践的检验?如果经不起实践的检验怎么办?四项原
则并不是新东西,过去一直说坚持。甚至林彪也有“四个念念不忘”,那么为何还出那
么大的问题呢?中国当前的任务,正是要用几十年的实践去检验过去中共坚持的理论、
原则、路线和方针,看看其中有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不正确的。应该坚持的,只是那
些经过实践检验证明为正确的东西,而不能先验地设定一个界限,作为解放思想的前提
。如果解放思想有前提的话,那只有一个,就是“事实求是”。邓小平虽然提出了“解
放思想、实事求是”,但他并没有坚持下去。真正把这个原则坚持下去的,正是那些被
指责为“提倡资产阶级自由化”的知识分子,包括该书的作者在内。他的这本书,正是
用实践的标准,来检验这四十年中共的实践。
正是因为坚持了这个标准,所以本书对一些著名人物的评论也比较客观公正。例如
,大家、特别是知识分子都敬仰胡耀邦,本书对他作了高度评价和充份肯定,但在该批
评的地方也有批评。比如,关于胡耀邦辞职的事,作者这样评论说,胡是中央全会选出
来的党的总书记,要辞职也要向中央全会提出,而在政治局常委中排名第一的胡耀邦却
把辞呈交排名第二的邓小平,总书记自己不召开会议,而是被别人召来召去。“所有这
些极简单的程序都乱了套,可见胡耀邦事实上已经被中央强大的专制传统压垮了。或者
更确切些说,他本来就不曾跳出这种专制传统的框子。”这段话我认为是可圈可点的。
关于赵紫阳的被整肃,李洪林是这样评论的:“曾经参与倒胡的赵紫阳,此时醒悟已晚
。不过他在整个学潮中的理性和温和的态度,特别是在十三届四中全会上的最后发言,
使他给自己的政治生涯画上了一个可以面对历史而无愧的句号。他没有象胡耀邦在失败
后的失态。在成为对手俎上之肉的时候,他拒绝作违心的检讨,而是保持了一个政治家
的尊严,坚持了自己的立场。”关于“倒胡”,赵紫阳曾有过辩护,本书也作了转述。
对邓力群这个声名狼籍的“左派”,作者也没有从个人恩怨出发而完全否定。书中除了
客观叙述邓力群的言行外,有这一段评论:“他思路清晰,能够组织力量写出大块文章
。他善于用人,也善于整人。他对于投靠者爱护备至,而对于异己者的打击也绝不留情
。他深沉持重,信念执著,不象胡乔木那样朝三暮四。他又因长期身处最高领导核心,
所以深谙中共高层内部游戏规则。”
对1979年春在西单民主墙上贴出的魏京生的大字报《要民主还是要新的独裁》,作
者也有他自己的看法:“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民主生活正常的国度,本不足为奇,一个
公民批评政府领导人是很普通的事情.....当时中国正在邓小平领导下为摆脱毛泽东的
路线而奋斗,以他为首呼唤改革的中共领导人刚刚在和‘两个凡是’的较量赢得一个回
合,在这个时候,不是支持他反左,而是反过来批判他,这实际上是从右边帮了左派的
忙。”这几句评语,我认为是恰当的。中国要走上改革开放的道路,只能由邓小平这样
的中共元老和强人出来说话,正象美国要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只能由尼克松这样的
右派来实行一样。尽管这样,邓小平仍然不能不顾虑左派势力(即保守势力)的批评,
他必须一面搞改革开放,一面竭力证明自己并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而且,这也是
他的真实思想。魏京生的大字报给左派一个攻击邓小平的借口,他们可以说,正是邓小
平的路线使得魏京生这样的“反革命”活跃起来。邓小平对民主墙的镇压是完全错误的
,但不能说这张大字报在政治上就完全正确。这不是说邓小平不可以批评,而是说这种
批评作为一种政治行动,应该有全局考虑,不可逞一时之快。如果说当时这张大字报的
作者在政治上还不成熟,这可以理解,但似乎到现在他仍没有总结经验。
关于“六四”,作者指出,当局如何一步一步为戒严和军事镇压制造借口,“显然
,只有把事情弄到用战争解决问题的程度,才能玉石俱焚,才能把政治对手一网打尽。
应该说,这才是真正的‘有计划的阴谋’。......如果广场上的绝食早日适可而止,拔
腿走人,阴谋家们将极度失望,因为学生们没有落入圈套。而学运领袖的失策,正好对
方的阴谋得以完全实现。这个教训是极其惨痛”。我多么希望那些身在海外的学运领袖
好好反思一下这个教训啊。
总之,不管在具体材料和论点上是否有分歧,读者不能不承认,作者在撰写此书时
是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的,那就是,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还历史以公正。这四十年间思想
运动的本来面目,就是对思想的压制、对知识分子以及一切有独立思考精神的人们的摧
残迫害,同时人们也为争取思想解放和民主自由在不断斗争。本书已经充份地向我们展
现了这一点。
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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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此帖已应当事人要求删除###

【在 E******u 的大作中提到】
: 王若水
: 原《人民日报》副总编辑
: 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人都寄希望于历史的公正。文革初期,刘少奇受到残酷的迫害,
: 大概他预料到自己可能会含恨而终了,就说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好在历史是人
: 民写的”。这句话可能有两种解释:一是客观的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一是文字的历史是
: 人民写的。对第一种解释,已故的历史学家黎澍已经提出了质疑,在此不重复;如果是
: 第二种意思的话,恐怕也不尽然。中国过去的正史大都是官修的,中国当代的历史也主
: 要是执政的党写的。不同在于,过去官修的历史都是写前朝的,而共产党写的历史却是
: 自己的历史。共产党的这个传统始于斯大林,他在世的时候就主持编写了《联共党史》
: 。官方写历史有其优越的条件,他们掌握了大量的原始档案和文献,还有专门的研究机

b********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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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lol,他那时候大概不知道有一天他会得诺贝尔,有生之年会有以前说过的话都被人引用
的一天~~看网络时代无伟人阿~~

【在 d**e 的大作中提到】
: ###此帖已应当事人要求删除###
d**e
发帖数: 9591
4
###此帖已应当事人要求删除###

【在 b********n 的大作中提到】
: lol,他那时候大概不知道有一天他会得诺贝尔,有生之年会有以前说过的话都被人引用
: 的一天~~看网络时代无伟人阿~~

r****e
发帖数: 3373
5
魏的这张大字报,一直在地下流传,后来我念书时曾一字一句工工整整抄在笔记本上。
现在读,仍然感叹不已。想想看,一九七九年,他不过是一地地道道的屌丝啊。
要民主还是要新的独裁
·魏京生·
中国社会制度的不民主,在过去三十年中严重地阻碍了中国社会各个方面的发展,
这已是当今所共知的问题,面对这样一个严重的事实,摆在中国人民面前的是这样两种
选择:一、如果要社会向前发展,如果要生活和生产都迅速地发达,就必须改革社会制
度,二、如果要延续毛泽东式的无产阶级专政,就没有民主可言,也实现不了人民生活
和生产的现代化,现在的中国,正处在这样一个没有其他选择余地的三岔路口。
● 人心是最严厉的裁判
中国向何处去?人民希望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中生活和生产,这从大多数中国
老百姓的情绪上可以看得出来。人民的这种情绪就是导致今天的民主运动的原因,“这
场民主运动的目的就是在否定毛泽东式的独裁专政的前提下,推行一场社会制度的改革
,使中国能在民主的社会环境中走向生活和生产的发达。”这种目的不是某些个人的目
的,而是中国社会发展的趋势,谁看到并同意为达到这些目的而努力,谁就站在了历史
潮流的前面。谁反对并阻碍达到这些目的,或用欺骗等方法把这场运动引入歧途,谁就
是历史的罪人。谁镇压这场真正的人民运动,谁就是名副其实的刽子手。用不着等待历
史的裁决,人民心中的法庭马上就将判定他的罪行。这种判决是最严厉的、不可更改的
判决。这个法庭的力量可能因为暂时力量对比的悬殊,而不能马上显示出来,但历史将
证明它的力量是无敌的。不相信的人可以回忆一下一九七六年“四五”运动时的情景,
看看当时被人民心中的法庭作出判决的人,即使是最有权力的是否逃脱了制裁。
但是有没有不怕这种制裁的人呢?当然有,而且还不少,许多当权者为个人手中拥
有的权力所陶醉,常常会忘记这一点,还有那个搞个人独裁的野心家出于他们卑鄙的目
的,也会利用人民的轻信而无视这一点。例如邓小平副主席在三月十六日对中央各部委
领导干部的讲话中,就企图利用过去人民对他的信任来反对人民民主运动。他把各种罪
行加给民主运动,企图把华、邓政治体系无力挽救中国经济和生产的责任强加给民主运
动,再一次拿人民作他们政策失败的替罪羔羊。
● 邓小平走的是独裁路线
邓小平值不值的人民信任呢?我们认为:任何政治领导人作为个人都不应获得人民
的无条件信任。假如他实行的是对人民有利的政策,他领导人民走的是通向和平繁荣的
道路,我们就应当信任他,我们信任的是他的政策和他要走的道路。假如他实行的是损
害人民利益的政策,他要走的是独裁和反人民的道路,人民就应当反对他。同样人民反
对的是他损害人民利益和侵害人民正当权利的政策和反人民的道路。按照民主的原则,
任何权威也必须在人民的反对面前低头。
但是邓小平不低头。在人民普遍追究过去二十年中国落后的原因,并追究毛泽东对
中国人民犯下的罪行的形势下,他先是跳出来说:“没有毛泽东就没有新中国”,继而
在三月十六日的讲话中不但顽固地坚持这句话,还公然把毛泽东捧为中华民族的旗帜,
说毛泽东的缺点错误是微不足道的。
他是怕追究毛泽东的错误追究到他这个过去的同伙身上呢?还是准备继续毛泽东式
的独裁社会主义政治呢?如果是前一个问题,其实他完全不必害怕,人民的宽容足够原
谅他过去的错误,只要他今后能领导国家走向民主与繁荣。如果是后一个问题,那么我
们决不应该原谅他,无论他过去表现出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只要他的目的是继续毛泽
东式的独裁,结果他也只能走上破坏国民经济、侵害人民利益的道路上去。任何人如果
原谅这样的罪人,就等于间接对人民犯罪。
邓小平要民主吗?不要。他不愿意去了解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他不愿让人民收回
被野心家和野心集团篡夺的权力。对于人民自发展开的争取民主权利的运动,他都说有
人借此闹事,是破坏了正常秩序,要采取镇压。对于批评错误政策的人,对于要求社会
向前发展的人采取这种手段,说明他对人民运动十分害怕。
● 没有言论自由谈什么民主
我们不禁要问:你所理解的民主是什么内容?如果人民连自由发表意见的权利——
言论自由都没有,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民主?如果你所说的民主是不允许别人批评当政者
的民主,那么这种民主和毛泽东用作独裁政治遮羞布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的民主”到底
还有什么区别?
人民因为要伸冤、要诉苦、要民主而集会,人民因为反饥饿、反独裁而游行。这正
说明他们没有民主,生活得不到保障。难道人民处于无权的地位任人摆布,生活得不到
起码的保障,这能叫做“正常的秩序”吗?如果这种“正常的秩序”就是保障独裁野心
家们随意侵害人民利益的秩序,那么保障这种秩序对野心家有好处还是对人民有好处,
这不是十分明显吗?我们认为,正常的秩序并不等于整齐划一。尤其在政治上,有各种
各样的意见的存在才成为正常现象,没有不同意见,没有多种多样的言论,没有代表各
种不同的人的意见的各种刊物的存在,正说明了政治上独裁的存在,因此正是这种整齐
划一,才应该被叫做“不正常秩序”,用一些社会现象——如有少数刑事犯罪份子借机
会捣乱——作为取消人民发表意见权利的借口,正是新老独裁法西斯主义所惯用的手法
。大家可以回忆一下天安门广场事件时,四人帮不正是借口有人烧汽车,而放肆地镇压
人民的革命运动吗?邓小平今天也找出了类似的借口,他是不是要用更狡猾的手法来进
行相同性质的镇压呢?人民千万要提高警觉,不要再轻信任何不受人民监督与约束的统
治者。
● 野心家才是标准的坏人
人民必须警惕邓小平蜕化为独裁者。邓小平在七五年复职后表现出不遵循毛泽东的
独裁专制,要以人民利益为重。所以人民群众便热烈地期望着他能把这种政策实行下去
,并且愿意以鲜血来支持他(如天安门广场事件),人民支持的是他本人吗?并不是。
如果除去他愿为人民争利益这一点,他本人没有任何值得人民拥护的地方。如今他要放
弃维护民主的面具,对人民民主运动采取镇压,准备彻底地站在民主的反面,坚决维护
独裁统治,他也就不再值得人民信任与拥护,因为他的行为已表明他要搞的不是民主,
他所维护的也不再是人民的权益,他正在走的是一条骗取人民信任后实行独裁的道路。
中国的历史无数次地说明这样一个道理:搞独裁的人只有在骗取了人民的信任后,
才能为所欲为。如古语所讲:得人心者得天下。一旦他们得了天下,又由于他们的利益
必然与人民冲突,所以他们也就必然将镇压的矛头指向那些为人民自己的利益而斗争的
人。所以,关键不在于谁得了天下,而在于人民不应该让谁从他们手中夺得天下。人民
应当把这个天下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这就是民主。受他们的委托来管理政府的人,
受他们委托来行使权力的人,必须是受他们约束并向他们负责的人。按照中华人民共和
国宪法,只有人民选举出来,受选举政府委托和约束,并受人民监督、向人民负责的这
些机构和个人,才有使用行政权力的合法性。
我们想请问煽动抓人的政府大员们:你们使用手中的权力是否合法?我们也想请问
华主席和邓副主席:你们占据总理和副总理的职位是否合法?我们更想了解一下:以副
总理和副主席的身份,而不是以法院和人民代议机构的名义宣布抓人,这种行为是否合
法?我们进一步要问:按照中国的哪条法律,“坏人”这个名词就构成犯罪?到底什么
标准算是坏人?要以谁的看法为标准?这几个简单的问题不明确,在中国就没有合法可
言。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对任何人的信任都必须有一个限度。任何想换取人民无限信
任的个人,无一例外地都是野心家。重要的问题在于选择什么样的人寄予信任,更重要
的在于如何监督这些人执行大多数人意愿,我们不能轻信任何人会自愿地为他人利益服
务,我们更不能轻信任何人会为他人权益而损害自己的利益,我们只能相信那些在我们
监督下向我们负责的代理人。而且这些代理人必须是受我们委托而不是强加给我们的,
他们是否有权使用政府权力,首先应当以他们是否侵害人民的基本民主权利为转移。任
何不愿受民选机构监督的人,任何准备侵犯人民的基本民主权利的人,无一例外都只是
人民的敌人。我们认为这样的人,才是符合人民心目中标准的坏人。
● 改革社会制度是唯一道路
人民要想把政府及其领导人改造成为人民的仆人,首先应当牢牢掌握住委托和监督
的权力,选举和罢免的权利和程序必须得到保障。只有在不掺假的人民普选的基础上,
才有可能产生为选民利益服务的政府和领导人。如果政府和领导人是真正受人民委托并
受人民的监督的,那么这种环境也可改造领导人的野心病和自大狂。不要责怪领导人容
易头脑发热,不真心实意为百姓谋福利,也不要责怪人民愚昧不敢为自己的利益而反抗
。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一个使聪明的人民监督相对贤明的官员的社会制度。因此我们认
为:进行社会制度的改革,使中国的政治走向民主,是解决当前中国各种社会问题和经
济问题的前提。领导只有在受领导人委托时,才能获得被领导者自愿的合作,才能发挥
被领导者的积极性,被领导者只有在能够充分发表他们的意见时,才能帮助领导者分析
问题,解决问题,发挥大家的智慧。只有在合作和群策群力的前提下,才能最大限度地
保证最优工作效率,达到最理想的效果。这是中国目前可以走得通的唯一一条道路,虽
然在目前中国的条件下,是一条困难最大的道路。

者也有他自己的看法:“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民主生活正常的国度,本不足为奇,一个
公民批评政府领导人是很普通的事情.....当时中国正在邓小平领导下为摆脱毛泽东的
路线而奋斗,以他为首呼唤改革的中共领导人刚刚在和‘两个凡是’的较量赢得一个回
合,在这个时候,不是支持他反左,而是反过来批判他,这实际上是从右边帮了左派的
忙。”这几句评语,我认为是恰当的。中国要走上改革开放的道路,只能由邓小平这样
的中共元老和强人出来说话,正象美国要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只能由尼克松这样的
右派来实行一样。尽管这样,邓小平仍然不能不顾虑左派势力(即保守势力)的批评,
他必须一面搞改革开放,一面竭力证明自己并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而且,这也是
他的真实思想。魏京生的大字报给左派一个攻击邓小平的借口,他们可以说,正是邓小
平的路线使得魏京生这样的“反革命”活跃起来。邓小平对民主墙的镇压是完全错误的
,但不能说这张大字报在政治上就完全正确。这不是说邓小平不可以批评,而是说这种
批评作为一种政治行动,应该有全局考虑,不可逞一时之快。如果说当时这张大字报的
作者在政治上还不成熟,这可以理解,但似乎到现在他仍没有总结经验。

【在 E******u 的大作中提到】
: 王若水
: 原《人民日报》副总编辑
: 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人都寄希望于历史的公正。文革初期,刘少奇受到残酷的迫害,
: 大概他预料到自己可能会含恨而终了,就说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好在历史是人
: 民写的”。这句话可能有两种解释:一是客观的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一是文字的历史是
: 人民写的。对第一种解释,已故的历史学家黎澍已经提出了质疑,在此不重复;如果是
: 第二种意思的话,恐怕也不尽然。中国过去的正史大都是官修的,中国当代的历史也主
: 要是执政的党写的。不同在于,过去官修的历史都是写前朝的,而共产党写的历史却是
: 自己的历史。共产党的这个传统始于斯大林,他在世的时候就主持编写了《联共党史》
: 。官方写历史有其优越的条件,他们掌握了大量的原始档案和文献,还有专门的研究机

b********n
发帖数: 16354
6
lol,你后来又加了一段阿~~刚开始看木有后面的呢~~
他那时候多大啊,如果那时候还蛮小,父母和自己没有真正卷进去的话,强求人家说标
准答案没什么意思阿~~他毕竟不欠谁的,受害者也不是可以找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要说
法的~~

【在 d**e 的大作中提到】
: ###此帖已应当事人要求删除###
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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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非常感谢!过去只听过题目,从来没有读过。
魏京生是高干子弟,不算完全的屌丝,呵呵呵。

【在 r****e 的大作中提到】
: 魏的这张大字报,一直在地下流传,后来我念书时曾一字一句工工整整抄在笔记本上。
: 现在读,仍然感叹不已。想想看,一九七九年,他不过是一地地道道的屌丝啊。
: 要民主还是要新的独裁
: ·魏京生·
: 中国社会制度的不民主,在过去三十年中严重地阻碍了中国社会各个方面的发展,
: 这已是当今所共知的问题,面对这样一个严重的事实,摆在中国人民面前的是这样两种
: 选择:一、如果要社会向前发展,如果要生活和生产都迅速地发达,就必须改革社会制
: 度,二、如果要延续毛泽东式的无产阶级专政,就没有民主可言,也实现不了人民生活
: 和生产的现代化,现在的中国,正处在这样一个没有其他选择余地的三岔路口。
: ● 人心是最严厉的裁判

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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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lol, 你的回帖往往是以lol开头,以~~间隔,太有特色了!

【在 b********n 的大作中提到】
: lol,你后来又加了一段阿~~刚开始看木有后面的呢~~
: 他那时候多大啊,如果那时候还蛮小,父母和自己没有真正卷进去的话,强求人家说标
: 准答案没什么意思阿~~他毕竟不欠谁的,受害者也不是可以找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要说
: 法的~~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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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阴谋家是谁?他的口气给我感觉是我没做错事,都是别人指使我干的。

关于“六四”,作者指出,当局如何一步一步为戒严和军事镇压制造借口,“显然
,只有把事情弄到用战争解决问题的程度,才能玉石俱焚,才能把政治对手一网打尽。
应该说,这才是真正的‘有计划的阴谋’。......如果广场上的绝食早日适可而止,拔
腿走人,阴谋家们将极度失望,因为学生们没有落入圈套。而学运领袖的失策,正好对
方的阴谋得以完全实现。这个教训是极其惨痛”。我多么希望那些身在海外的学运领袖
好好反思一下这个教训啊。

【在 E******u 的大作中提到】
: lol, 你的回帖往往是以lol开头,以~~间隔,太有特色了!
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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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他的阴谋家说的应该就是当局的那些力主镇压派。
这里也谈到了“学运领袖的失策”,算是谈到做错事吧,呵呵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阴谋家是谁?他的口气给我感觉是我没做错事,都是别人指使我干的。
:
: 关于“六四”,作者指出,当局如何一步一步为戒严和军事镇压制造借口,“显然
: ,只有把事情弄到用战争解决问题的程度,才能玉石俱焚,才能把政治对手一网打尽。
: 应该说,这才是真正的‘有计划的阴谋’。......如果广场上的绝食早日适可而止,拔
: 腿走人,阴谋家们将极度失望,因为学生们没有落入圈套。而学运领袖的失策,正好对
: 方的阴谋得以完全实现。这个教训是极其惨痛”。我多么希望那些身在海外的学运领袖
: 好好反思一下这个教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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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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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我觉得很语言暴力。邓小平说毛泽东功过三七开吧,不是说毛的错误微不足道。说没有
毛泽东就没有新中国也没错,当然不是说这个新中国很好很理想。以暴易暴,以煽易煽
,我觉得挺没希望的,还不如内部分化,潜移默化,提高教育……

【在 r****e 的大作中提到】
: 魏的这张大字报,一直在地下流传,后来我念书时曾一字一句工工整整抄在笔记本上。
: 现在读,仍然感叹不已。想想看,一九七九年,他不过是一地地道道的屌丝啊。
: 要民主还是要新的独裁
: ·魏京生·
: 中国社会制度的不民主,在过去三十年中严重地阻碍了中国社会各个方面的发展,
: 这已是当今所共知的问题,面对这样一个严重的事实,摆在中国人民面前的是这样两种
: 选择:一、如果要社会向前发展,如果要生活和生产都迅速地发达,就必须改革社会制
: 度,二、如果要延续毛泽东式的无产阶级专政,就没有民主可言,也实现不了人民生活
: 和生产的现代化,现在的中国,正处在这样一个没有其他选择余地的三岔路口。
: ● 人心是最严厉的裁判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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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是指他自己回忆文革的那段。说别人做错事容易,哈哈。

【在 E******u 的大作中提到】
: 他的阴谋家说的应该就是当局的那些力主镇压派。
: 这里也谈到了“学运领袖的失策”,算是谈到做错事吧,呵呵

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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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此帖已应当事人要求删除###

【在 b********n 的大作中提到】
: lol,你后来又加了一段阿~~刚开始看木有后面的呢~~
: 他那时候多大啊,如果那时候还蛮小,父母和自己没有真正卷进去的话,强求人家说标
: 准答案没什么意思阿~~他毕竟不欠谁的,受害者也不是可以找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要说
: 法的~~

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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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79年哪,刚从文革中跌打滚爬出来的,写大字报语气这样咄咄逼人不奇怪的,“要有革
命战斗的气息”,现在看起来都像人身攻击要删帖封人的。老毛三七开是1981年的决议
了。
而且那时候邓小平的声望到达顶点,当时大部分人也是不支持魏京生这个大字报的。文
革刚结束,大部分人都不想再折腾了。有一个邓小平当时大部分老百姓已经很满意了。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我觉得很语言暴力。邓小平说毛泽东功过三七开吧,不是说毛的错误微不足道。说没有
: 毛泽东就没有新中国也没错,当然不是说这个新中国很好很理想。以暴易暴,以煽易煽
: ,我觉得挺没希望的,还不如内部分化,潜移默化,提高教育……

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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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嗯,这是国内知识分子一个普遍特征,错误都在别人,而最后全部错误汇总到毛泽东头
上。我觉得可能是文化原因吧,比如西方基督教强调自我忏悔,中国儒家强调自己做君
子,和小人斗争。。。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我是指他自己回忆文革的那段。说别人做错事容易,哈哈。
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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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此帖已应当事人要求删除###

【在 E******u 的大作中提到】
: 嗯,这是国内知识分子一个普遍特征,错误都在别人,而最后全部错误汇总到毛泽东头
: 上。我觉得可能是文化原因吧,比如西方基督教强调自我忏悔,中国儒家强调自己做君
: 子,和小人斗争。。。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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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噢。现在文革遗风也不少。邓小平比起他后面的几个领导人还开放些。

【在 E******u 的大作中提到】
: 79年哪,刚从文革中跌打滚爬出来的,写大字报语气这样咄咄逼人不奇怪的,“要有革
: 命战斗的气息”,现在看起来都像人身攻击要删帖封人的。老毛三七开是1981年的决议
: 了。
: 而且那时候邓小平的声望到达顶点,当时大部分人也是不支持魏京生这个大字报的。文
: 革刚结束,大部分人都不想再折腾了。有一个邓小平当时大部分老百姓已经很满意了。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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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我以前写索菲的选择也这么问过,是否和宗教有关。不过这个问题大也笼统。给你看我
写的,最后两段里说起:
http://74.53.4.74/pc/pccon_6933_141499.html

【在 E******u 的大作中提到】
: 嗯,这是国内知识分子一个普遍特征,错误都在别人,而最后全部错误汇总到毛泽东头
: 上。我觉得可能是文化原因吧,比如西方基督教强调自我忏悔,中国儒家强调自己做君
: 子,和小人斗争。。。

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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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写得太好了!《走出非洲》、《法国中尉的女人》、《索菲的选择》我一部都没看过,
呵呵,以后有机会看看。
有一个问题,你说“中国近百年的历史亦极动荡,却没有一部真正深刻的作品”,怎样
才算深刻的作品呢?还有,临近的比如日本韩国的历史也很动荡,他们有比较深刻的文
学作品吗?嗯,两个问题,似乎。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我以前写索菲的选择也这么问过,是否和宗教有关。不过这个问题大也笼统。给你看我
: 写的,最后两段里说起:
: http://74.53.4.74/pc/pccon_6933_141499.html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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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都很好看,推荐。我的意思是没有让人非常满意的。日韩我也不知道,很少看。自我忏
悔这个话题后来版上也讨论过,一个基督教朋友觉得不能用这条来要求中国文学,觉得
基督教的自我赎罪论反而让人自我解脱、逃避罪责,是西方文化的死胡同,不如中国文
化的超脱。我觉得这个不是外在要求的,是内心自发的,的确像两种文化的不同指向,
前一种更感动我,等我老了说不定会更喜欢后一种。然后又讨论了不少基督教义,他说
基督教的核心是信,人永远是倾向于犯罪、脱离神性的,所以需要上帝的拯救。我觉得
人在神性和兽性之间摇摆,不是永远倒向一边。他叹气说自己是个心理阴暗的男人,哈
哈。你对基督教有兴趣,或许愿意看他的讨论,他说得挺透的,写文章也非常漂亮,可
惜后来不来了:
http://www.weiming.info/zhuti/LeisureTime/490897/
跟帖很多,你只要看42帖以后windking的就行,他在说基督教。

【在 E******u 的大作中提到】
: 写得太好了!《走出非洲》、《法国中尉的女人》、《索菲的选择》我一部都没看过,
: 呵呵,以后有机会看看。
: 有一个问题,你说“中国近百年的历史亦极动荡,却没有一部真正深刻的作品”,怎样
: 才算深刻的作品呢?还有,临近的比如日本韩国的历史也很动荡,他们有比较深刻的文
: 学作品吗?嗯,两个问题,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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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sd]我的父亲 (转载)鬼琴 41
呵呵,编个故事东部一行
原创软科幻连载:四个骑士的爱(转载)父亲到死一步三回头 袁劲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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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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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他真不算啥高干子弟,跟王朔小说里很多人物一样,军区大院长大,加入老红卫兵,串
联,参军,退役后就一普通电工。而且那个年月高干子弟的概念和现在也不一样。以前
读过一篇他回忆父亲的文章,等我去找找。

【在 E******u 的大作中提到】
: 非常感谢!过去只听过题目,从来没有读过。
: 魏京生是高干子弟,不算完全的屌丝,呵呵呵。

r****e
发帖数: 3373
22
就是这个。
怀念我的父亲魏梓林
作者:魏京生
当你忙于一些重大事务的时候,会把生活中的一些其他事情忽略掉。直到稍有闲暇或受
到某种啓示,才会突然想起这些并非不重要的"其他事情"来。前几天办事遇到一个陌生
人提起"父亲节",我才想起刚刚去世的父亲,心中突然有一股酸酸的感觉,深感对不起
他老人家。
我和父亲的关系从来不好,这里面有我的原因也有他的原因。我是个天生就很淘气、满
脑子各种鬼主意的孩子。刚满月还不能用手,我就用嘴去咬大人天天要去播弄的收音机
开关,挨了电打从桌子上摔下来,把大人折腾得不轻。四岁时我率领小伙伴们上山冒险
,摔得头破血流,现在眉毛上还留著伤疤。再大一点儿就更不得了了,飞檐走壁,打抱
不平,以爲自己是天下一大侠,大院管理处和警卫连每周都上门告状。偶尔碰到儿时玩
伴,我还常常提起当年的"英雄壮举",犹如昨日般记忆犹新。
从小学四、五年级开始,我又添了新毛病:上课老是看小说,上了瘾一样。快要考中学
的时候,我的测验成绩差得全班倒数。班主任董老师终于不能忍耐,到家里告了一状。
我父亲平时很少和我们说话,这次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里说:"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在
考试前的一个月里完成董老师给你安排的所有补习作业。如果你考不上中学,以后这个
家里就没有你的房间,也没有你的饭!"因爲他从来就很严肃认真,我不得不乖乖读书
。结果考上了北京最好的学校,但也从此恨上了这个不通人情的老古董。小孩子当然认
爲读书没什麽重要的,看小说不也是读书吗?
中学的三年,我们的矛盾更加剧烈了。星期天回家,我们家的饭桌常常成爲辩论会场。
小孩子读书多了就变得精灵古怪,常常气得父亲摔下筷子回屋抽烟去。这时我妈妈就成
了我们之间的调停人。由于我是个主意特别大的男孩或男人,所以这种状态持续了几十
年。直到1993年我蹲了15年监狱回到家里时,才第一次受到他的表扬。在这之前,甚至
在我作文得了北京市第二名的时候(第一名后来成了名作家,叫柯云路),他脸上也不
动声色,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有我妈妈高兴地加做了几个菜。我因此更觉得父亲是个无
法理解的怪人。直到我后来回老家安徽巢县魏家坝镇上山下乡的时候,才从乡亲们口中
得知,父亲13岁时被发现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因此有了机会读书;19岁就已经在师范
学院当教授了。和神童相比,我那一点点成绩的确没什麽可骄傲的。我父亲七、八十岁
了,还能每天向我弟妹详细复述美国之音讲了什麽,BBC讲了什麽,自由亚洲讲了什麽
,法广的谁谁讲了什麽。这方面我从来都赢不了他。
当时的安徽只有一个师范学院,集中了一大批江南才子。因爲受到中共地下党员的影响
,这些人全都被人类最美好的理想所吸引,在抗日战争前后纷纷加入了共产党,成爲新
四军干部来源之一,并且大都得到了重用。战争年代拍马屁是不吃香的,人们自然而然
就会唯才是用,就像和平年代做生意一样。我父亲由于才能卓著,30岁就已经是正军级
干部了。49年中共将要打进北京时,他被调到中共军委担任航空系统军事接管小组长,
成爲组建中国民航和空军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当时他和毛泽东是邻居,并且被毛泽东推
荐爲毛岸英的古文和历史业余教师,直到进城以后才停止教授。现在有人说,中共老一
代干部都是土八路,所以胡作非爲;如今都是有大学文凭的,所以有希望了。以我的亲
身观察,他们说话的前提就是错的。
在民航时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我父亲一生中最重要的挫折,但也是他最受人尊敬的事
件。当时正值三反五反,民航局被告发有十万银元账目不清。过去军队的财务管理非常
简单,进城后有很多干部亲属需要安置,这些都由处、科级干部批个条子就开支了。但
中共一搞运动就有指标,爲了指标就常常不讲理。负责运动的一方(中央组织部)硬说
十万元按制度需要局领导签字,否则就按贪污挪用公款处理。当时就抓了八名处级军官
,拉到刑场上准备枪毙。我父亲立即给毛泽东写了一份检讨,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那
八人因此免于一死,而我父亲却落得个开除党籍、解除公职的处分。如果没有我父亲的
举动,人们今天就不会只说刘青山、张子善的贪污案了。因爲这八个人全是老红军,55
年评军衔时都是少将中将。
但是人才总有人要。当时中共政权初建,各方都缺乏人才。所以吴法宪很快就把我父亲
招揽到空军,让他担任组织动员部长,这相当于现在的党系统组织部,加上军队系统的
干部部和军务部合二爲一的部门。但是我父亲像很多老共产党人一样,把民主、自由和
国家利益看得太认真了,不知道共产党一执政就变了形势。在一次空军高层会议上,爲
了和苏联合作的问题,父亲与留苏派的司令员刘亚楼发生了冲突。他条分缕析,摆事实
讲道理,硬是逼得刘亚楼认了错。虽然按他的原则写出的报告得到了毛泽东的批准,但
父亲从此也得罪了心胸不那麽宽阔的司令员。随后刘亚楼找了些理由,比如不穿军服上
班,不系风纪扣等等,把他连降好几级,一直降到科长。父亲还不服气,要和刘亚楼拼
到底。年轻气盛如此,看来非要碰到南墙才回头,是个不得好死的种。幸亏有吴法宪从
中调和事情才有缓解。吴让父亲去苏联民航局当副局长,父亲舍不得老婆孩子,让他去
西北空军当司令员,他又舍不得刘亚楼。他这人心太重,仇人和亲人都舍不得,这样的
人在那种时代能活下来,也算个奇迹吧。我父亲对吴法宪的评价不同于一般人,他认爲
吴的确是个能在同事之间起平衡作用的人。遗憾的是,前几年空军老干部投票评选,吴
当选爲空军最没骨气的老干部,理由是他在法庭上表现不好。而我父亲当选爲最有骨气
的老干部,理由是上述的两件壮举。大家说父亲有中国传统的侠义和敢直言的作风。
在此以后的岁月里,父亲还爲中国走出封闭困境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他利用和外交
部领导层的老关系,创建了中国第一个走出国门经营的公司--中建公司。爲中国的改革
开放打了头一炮。我进监狱后,包括江泽民在内的各部委外事局领导,都曾在他的办公
室里工作学习半年。回去后陆续组建了各部委的对外公司,这是中国的工商业走出国门
的开始,是改革开放的一个小小的序曲。随之,受我的牵连,他还没有到退休年龄就离
休了。离休后父亲天天在家"偷听敌台",喝酒骂现在的贪官污吏如何祸国殃民。六四屠
杀使他和他那一代许多老共产党人发现,他们的路走错了,我这样的人倒是继承了他们
理想的人。所以我从监狱出来以后,平生第一次受到了他的表扬。我已经记不起爲了什
麽事情了。
父亲一生给我的印象大多是如上说述的政治生活,很少有小市民家温情脉脉的所谓"感
情生活"。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了这些就没有了那些。虽然父亲很少表达自己的
内心感受,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非常爱我们,爱到有时会影响他的判断。在我进监狱
之后的某一天,有个朋友向他传了个话,说画家黄胄在酒桌上向几个朋友说我的坏话。
父亲听了立即吹胡子瞪眼,从此不和黄胄来往。人家几次打电话要来看望他,他都说没
时间。他一个退休老头儿,怎麽会没时间呢?是心里有气,心太重了。因爲我们两家的
关系历来极好,我常去黄家,他们也不拿我当客人。我父亲自然认爲黄说我坏话就是撒
谎,不够朋友。但是第一,是真是假你也得容人家解释之后才好认定呢。第二,在邓家
天下之下,人家也不能得罪邓某,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对特定的物件说了几句随大流的
话,不爲大过。我在监狱里天天听人家说我坏话,我都不在乎,因爲我知道人人心里都
有杆秤,这年头儿说的不一定是想的,想的也不一定就是说的,何必认真呢!但是父亲
就是这麽一种个性,他爱憎分明,像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一样。人们敬他是爲了这个,他
自己吃亏也是因爲这个。93年我在家的时候,曾试图开导开导他,但他不听,脖子一扭
头一扬:免谈!我在心里感慨,共产党胜就胜在当年有这麽一批正人君子,如今败也败
在没有了这麽一批正人君子。
父亲和我妈妈那一代人是这麽一种人:爱什麽憎什麽都会达到忘我的境界。到父亲快死
的前三天,他躺在病床上还在电话里笑著对我弟弟妹妹说:"没事,我没事,你们不用
担心,好好做自己的事去。"我明白他这是不想动摇我们的军心。因爲我们一帮人正在
日内瓦联合国大厦里,爲提高中国老百姓的人权保障,和中共的贪官污吏,以及成百万
美元的贿赂进行战斗--就是那场那些人打了一辈子没打赢的战斗。
现在一些人可能会认爲,我父亲他们这一代人和我们这一代人都很傻,不会生活。自找
了那麽多挫折、坎坷和灾难,总之,瞎忙活了一辈子,没有过上什麽好日子。但这是探
索者的生活,有声有色,有喜有悲,跌跎起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探索
者的生活就是爲芸芸衆生的好日子找路开路。即使万一找错了,但不能说不该找路。所
以还得继续找。
仅以此文告慰我那在天的父母。
2004年6月30日
p***r
发帖数: 20570
23
电工的文笔还真不错

【在 r****e 的大作中提到】
: 魏的这张大字报,一直在地下流传,后来我念书时曾一字一句工工整整抄在笔记本上。
: 现在读,仍然感叹不已。想想看,一九七九年,他不过是一地地道道的屌丝啊。
: 要民主还是要新的独裁
: ·魏京生·
: 中国社会制度的不民主,在过去三十年中严重地阻碍了中国社会各个方面的发展,
: 这已是当今所共知的问题,面对这样一个严重的事实,摆在中国人民面前的是这样两种
: 选择:一、如果要社会向前发展,如果要生活和生产都迅速地发达,就必须改革社会制
: 度,二、如果要延续毛泽东式的无产阶级专政,就没有民主可言,也实现不了人民生活
: 和生产的现代化,现在的中国,正处在这样一个没有其他选择余地的三岔路口。
: ● 人心是最严厉的裁判

wh
发帖数: 141625
24
我对他印象最好的是,他前脚批评莫言不敢说话,等法国记者告诉他莫言呼吁释放刘晓
波时,他说请代我谢谢莫言。比余杰强多了,余杰还在那里死撑着叫莫言别光说不做,
叫他去看刘晓波他老婆。我们老大也看小说没完,我也很窝火,作业不做。尤其她看的
小说都是什么公主fairy之类,更窝火。

【在 r****e 的大作中提到】
: 就是这个。
: 怀念我的父亲魏梓林
: 作者:魏京生
: 当你忙于一些重大事务的时候,会把生活中的一些其他事情忽略掉。直到稍有闲暇或受
: 到某种啓示,才会突然想起这些并非不重要的"其他事情"来。前几天办事遇到一个陌生
: 人提起"父亲节",我才想起刚刚去世的父亲,心中突然有一股酸酸的感觉,深感对不起
: 他老人家。
: 我和父亲的关系从来不好,这里面有我的原因也有他的原因。我是个天生就很淘气、满
: 脑子各种鬼主意的孩子。刚满月还不能用手,我就用嘴去咬大人天天要去播弄的收音机
: 开关,挨了电打从桌子上摔下来,把大人折腾得不轻。四岁时我率领小伙伴们上山冒险

r****e
发帖数: 3373
25
他这个很老套啦,你看过周启博写他们家老爷子的么?那才叫牛逼。

【在 p***r 的大作中提到】
: 电工的文笔还真不错
r****e
发帖数: 3373
26
哦,你说他的大字报。。我更佩服他的见识,想想,三十多年前呀。

【在 p***r 的大作中提到】
: 电工的文笔还真不错
r****e
发帖数: 3373
27
有点长,但是很好看。
周启博:我的父亲周一良
(一)尴尬群体中的一个
父亲周一良二零零一年十月二十三日去世,享年八十八,当属高龄。遗憾的是他未能把
想说的话全部形诸文字。
父亲对子女随和,不象母亲有时不严自威。但他少与子女谈心。以我观察,他有两批较
能推心置腹的朋友。一是留学哈佛的“学友”,青年学子在异国共度寒窗,铸就友谊。
二是文化革命中因“反聂(元梓)”而同被关押殴打,和因“梁效”而同被禁闭整肃的
“难友”。学人罹难共度铁窗,遂成莫逆。我自己成年后很少与父亲深谈,直到年逾不
惑,发现自己青少年时是在谎言包围中渡过,才有意识地找父亲交流,并探索他这一代
知识分子的思想变革。
父亲是一个企业世家兼文化世家的长子,家教是忠恕之道和谨言慎行。少年青年时潜心
文史,所在学科前辈和同侪对他颇为看好。如果他能按自选方向走下去,学术上当有可
观成就。然而他生不逢时,在中年以后被社会环境压倒,奉领袖为神明,把改造思想以
达到领袖要求当作高于学术甚至家庭的终极目标。每当他未泯的人性和常识与领袖的方
针冲突,他都认为人性和常识是自己未改造好的表现,“改造思想”成为他永远追求也
永远达不到的目标,而他从不怀疑“神”即领袖是否有什么不对。直到被领袖的党招进
“梁效”写作班子,又被同一个党定为反党反领袖而予以整肃,才开始反思。他噩梦醒
来,已是暮年。学术黄金时代早已过去。他还能作的,是把自己的经历和教训形诸文字
,使后人能以史为鉴。
丧事完毕,我即为生计奔走南京等地,闲暇时萦绕脑际的常是父亲未说完的话,还有他
后半生的经历。在津浦线上,玄武湖畔,我搜索久远的记忆,写下了我能想起的代表父
亲思想变化的点点滴滴。
一九四六年,父母结束了八年美国留学生活,携带一岁多的我先乘火车后转运兵船回国
。像他们的同辈学子一样,父母亲“学成回国”的民族意识和“服务派出单位”的道义
责任感很强,与三十年后我这一代留学生的精神状态实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即将见到
被抗日战争阻隔多年的长辈亲友,父母十分振奋,忘却了寒窗苦读和育儿做工的疲劳。
我当时刚刚学步,白天父母不得不牵着我四处走,晚上我又经常哭闹,惊扰四邻。惹得
同行美国旅客不断打来电话抗议。母多次道歉后终于耐不住说“你也曾经是一岁孩子来
着!”四邻遂不再抱怨。父亲曾在我当时相片的背面写道“这孩子十分累人”。留学生
们在太平洋上颠簸数周后安抵国门。父亲依约回派出单位燕京大学任教,一九四七年转
往清华,在那里渡过了中国大陆政权易手前的三年。
那时大学是国共军事厮杀之外的另一战场,中共地下党极为活跃。父亲对国民党失望,
对中共因不了解而抱有希望,所以参加了一些中共发起的反蒋活动,也在家中为中共组
织的学生护校巡逻队提供过饮食。父亲有请来客签名的习惯,他的签名簿上有从学界闻
人胡适到日后位居要津的艾知生、朱熔基的各色人等。中共地下党以师生伙食问题发动
反蒋反美签名和游行,声势浩大。我问过父亲当时校内师生营养是否坏到十多年以后中
共治下饿殍千万的程度,他如实说当然没有。我也向当时在校学生求证过,答案是当时
学生食堂粗粮青菜管够,所以学生是吃饱之后上街游行反饥饿的,国民党并未因此开枪
。对于轰动一时的美军强奸北大女生事件,父亲采取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胡适等人的客
观态度,没有听信中共的炒作。我见到他日记中记下的国民党警察认为有伤风化要将该
女生和美军驱离东单广场的经过,以及他和同事对此事的谈论。
国人在一九四九年不明智的选择,成就了领袖毛泽东的皇 帝梦。父亲这一代知识分子
中,当时对中共有清醒认识,并有条件离开大陆的是少数。多数人怀着期盼和兴奋或者
不安与无奈的心情留了下来,浑然不知领袖怀着早年报考北大落榜的嫉恨和意识形态的
偏见将在以后几十年如何收拾他们。当时的杰出政论家储安平,曾提醒国人民主在国民
党统治下是多和少,在共 产党统治下是有和无的问题。但他自己也留了下来,何况父
亲这种不喑政治的学人。
一九五零年,父亲随北大、清华等校师生去四川眉县参加土改。这些知识分子参与了无
偿剥夺合法拥有田产者,有的甚至目睹了枪决自食其力者,死刑的罪名就是合法拥有田
产。领袖以杀人立威,也提示了知识分子未来的命运。有产即有罪的“原罪”观念,不
久就发展到有知识也有罪,并在以后几十年禁锢父亲的思想。知识分子们在“斗地主”
时没有想到农村拥有财产者的今天就是城市拥有知识者的明天。
数月之后,有各种具体名目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果然开始。父亲的前辈同辈学人中
,不乏有独立人格和深厚学养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他们多年来对执政的国民党监督批
评,克尽言责,被时仍在野的领袖引为战友与同路人,以助其取蒋介石而代之的大业。
曾几何时,领袖登基,这同一批学人天真地以为新政府会象国民党一样容忍他们指摘自
己的缺失。岂知领袖以思想改造大棒劈头打下,学人面临在国民党时代未见的高压,他
们后半生到死都作不完的检讨就此开始。知识分子有知识,必是剥削工农得以上学而来
,所以有知识就有罪,如再对领袖和当局不敬,则罪上加罪。中央、各省市和学校报刊
连篇累牍登载全国、各省市和学校知名学者的文章发言,内容除自我批判外全无他物。
据父亲当时的学生介绍,清华当局将知识分子按左中右排队,父亲年轻,被认为历史清
白。同时父亲所在清华历史系有比父亲资深的聂崇歧教授、父亲在哈佛的齐思和学长等
,他们在内战后期曾为保存国家元气和减少人民苦难而呼吁和平,为当时打内战正打得
顺手的领袖所不喜,或曾在玩笑时对领袖不恭,而被重点拘禁批斗。有他们首当其冲,
父亲被划为团结使用对象。
传记《历劫终教志不灰》,记录了父亲的老师顾颉刚老先生白天开会被迫辱人自辱,晚
上悲愤委屈痛不欲生的经历。父亲的回忆中对这一时期只以一句带过。我再三问他,他
说已不复记忆。这是因为他已带上“原罪”的紧箍咒,认为领袖这样处置知识分子理所
当然,加之自己当时过关也相对轻松,所以未留深刻印象。
当局在思想改造运动之后趁热打铁,开始了贻害科学教育几十年的院系调整。国民党时
代行之有效的院校系科设置,被强制解散,按照苏联模式重新组合。父亲此时被分到北
大历史系任教研室主任。
在院系调整中人文学科受害远大于理工学科,许多人文专业如心理学,社会学从此被降
级或取消。原长北大历史系的著名史学家郑天挺,一九四九年受胡适委托和哲学家汤用
彤共同在新政权下照看北大,此时郑被遣送天津,以便给中共党内历史学家翦伯赞让出
历史系主任位子。我家在北大的邻居周先庚教授,三十年代在斯丹福大学获心理学博士
学位。父亲说他聪明过人,但终其一生,他未能施展才学。在西南联大研究劳工问题卓
有建树并留学美国的社会学家史国衡教授,被分发到清华图书馆,从此告别社会学。
一九五六年初,高教部为当局的全国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准备了关于北京大学的调查报告
,报告中提到父亲一类人时说他们“受旧社会影响较小,解放后接收新鲜事物较快,政
治思想进步较大……这种人对马列主义理论与苏联先进经验是积极学习,对学术思想批
判也是较自觉的参加的。一般都比较年轻,与党团员,青年助教有较密切的关系,有入
党的要求,有些也可作为培养对象。有些虽学术地位不够高,但有发展前途,如陈阅增
,周一良等。”报告的调子是,比父亲年长的知识分子大约只能当作批判对象,父亲这
个年龄组尚可利用。父亲获得当局这一好评,原因之一是一九五五年写了批判胡适的文
章。胡适是父亲在一九三零和一九四零年代尊敬的师长,两人在中国和美国都有过相当
深入的学术交往。现在既然领袖要批判胡适,父亲当然应命上阵。虽然过去和胡先生相
熟,但那时胡已不在大陆,无需面对,父亲心理上尚能承受,但他没有想到事隔半个世
纪自己对此会十分悔恨。而且不久之后,领袖就要他面对面批判每日朝夕相处的同事和
学生。
父亲在一九五六年被当局接受入党,并由教研室主任提升为历史系副主任。父亲的这段
好日子过了不到一年,中国知识分子就再次大难临头。一九五七年,领袖发动整风反右
,先诱人发言,再以言定罪。全国几十万人被戴帽子,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的惨剧四
处上演。父亲在清华的好友丁则良教授此时已调去长春东北人民大学历史系任教,隶属
中共党内史学家吕振羽领导。吕以自己著作请丁指正。丁如有心机,自当捧场几句交差
。但丁是朴实学者,认真研读之后写下多条意见,致吕不悦。反右风起时丁正出国开会
,吕将丁缺席定成莫须有三人反党集团之一。丁返国抵京,闻讯如雷轰顶。丁伯母担心
丈夫出事,从长春赶来北京终日陪伴,丁伯伯明白自己已无出路,也为减轻家人将受的
牵连,表面不动声色,每天像他人一样看大字报,暗中写好遗言,终于找机会躲开亲人
朋友在北大投湖。当时我读初一,一天,母亲告诉我丁伯伯在未名湖淹死了,看着母亲
一脸少见的焦灼和紧张,我问湖水不过腰怎么能淹死,母亲说丁伯伯抓紧水草把头埋进
泥里,是自杀。父亲不但不能为丁辩诬,还须参加会议批判老友,他发言批判丁伯伯是
“辜负了党的培养重用”,以为调子已经够高,不料接着发言的陈庆华更加凶猛:“这
种人活着也起不了好作用!”父亲才知道自己的表现还没满足要求。其实丁与陈私交不
错,丁自沉之前写下留言给陈说“我已划右派,与你只能来生再见”。陈知道如要自保
必须以高于所有人的调子批丁。父亲绕丁伯伯棺木以告别,并将丁遗书长置案头。我爱
翻看父母案头文字,所以记住了遗书头一句话:“我出此下策,是因为实在记不起自己
所说过的话……。”丁伯伯鸣放整风时人在国外,没有机会说任何话,当然无从记起。
可是当局从日常谈话中随意罗织几句,说你说了,你就是说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丧夫失怙只是丁伯母和子女噩运的开始。随后他们被逐出学校,迁离长春,剥夺受教育
权利,似将永难翻身。但丁伯母坚韧不拔,独力养活全家。丁伯伯的弟弟在各种大小会
议发言一次次批判冤死的兄长,换取自己的生存,也得以在以后数十年中每月能从微薄
工资中挤出十元接济孤儿寡母。丁伯伯的子女也都自学不辍。当领袖晏驾,压了右派子
女二十年的巨石终于松动时,丁家子女全都考取学校,成为专业人才。两个儿子留学后
在美任教,一人并受聘回北大讲学,得以凭吊丁伯伯自沉地点,并与父亲畅谈。父亲去
世后,他在信中对我说,我们两人的父亲这一代学人,无论怎样改造自己,均不能被领
袖和当局接受,诚为“百般委曲,无以求全”。
反右的利刃,也伤及父亲的亲属。我的两位姑父,一是诗人兼翻译家,因参加杜聿明滇
缅抗日远征军的经历被整;一是建筑设计师,以言论获罪,牵连我的姑母和表弟妹们。
我母亲行事说话都是非分明,不隐瞒自己观点,因此开罪本单位领导。反右以后,母亲
在思想教育活动中向单位领导汇报思想,提到写信动员父亲在美国大学任教的弟弟回国
,用了谚语“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单位领导认为母亲“诬蔑社会主义祖国是狗
窝”,罗织罪名进行批判,并准备了右派和漏网右派之类帽子。母亲满腹委屈回家,父
亲不予安慰,反而严守官方立场,母亲不堪内外受敌,与父亲关起门来争吵。我听到母
亲说“我也一头扎未名湖算了”,感到紧张,想问个究竟。但父母对子女守口如瓶。后
来案子被“甄别”平反,母亲告诉了我,父亲仍只字不提。我闻此事甚为不平,对高中
班级团干部评论说,有党如此,这个团我不入也罢,或者入三青团也行。团干部大骇,
我因此到高中毕业也不曾入团。母亲是中文专修班对外汉语教学骨干,党内领导郭良夫
奉上意组织编写中国第一本对外汉语教科书,以向世界吹嘘领袖,推销主义,输出革命
。母亲承担了主要工作量,顶着政治罪名的压力,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完成了这本在
国内外影响深远的拓荒之作。到一九六零年教科书出版,母亲姓名不见于书页,人也被
逐出她热爱和擅长的对外汉语教学岗位。二十年后,郭某人自传中倒把该书列为自己著
作。当局如果需要学人的知识和脑力,就挤尽榨干,然后常常鸟尽弓藏,母亲即为一例

父亲本人历经反右的血雨腥风而得全身而退,但目睹老友屈死,妹夫中箭,自己妻子横
遭批判,当然意识到不为领袖所喜的下场之惨。如果自己因一句话、一行字肇祸,家中
子女和残废的岳母生活将立成问题。因此他在原有的谨言慎行之外,又修改了写日记的
方式。一九四九年以前,他每每写下自己和友人对时政的看法,反右以后的日记则只是
何时何地开什么会的豆腐账,再无表达思想的文字。正如我一个叔叔当时告诫我所说的
:“文字的东西最要不得”,因为那是一个没有隐私权而盛行文字狱的时代。
知识分子们尽管被领袖剥夺了说实话的权利,甚至不违心说话的权利,毕竟有些学人不
甘心交出仅存的记下自己思想的自由。父亲的老师顾颉刚、老友谭其骧都有记载自己思
想感情的日记传世。他们的后人和学生得以据之写出生动翔实的传记。父亲的老友吴于
廑,白天受批判,晚上写日记还有兴致吟诗填词,调侃时事。多年以后,我在吴伯伯长
子处见到这些珍本,很佩服他的胆气与才华。我们的父辈学人写下他们的日记时,我们
尚在稚龄,无法读懂。现在我们心智成熟,有兴趣探索长辈几十年来心路历程。如能与
父亲促膝共读日记,回忆讨论,该是何等乐事。即使长辈已故,我们有日记捧读,能穿
透历史的烟尘,品味上一代学人经历的苦辣酸咸,也是极有意义的。可惜父亲没给我们
留下这扇心灵的窗户。
一九五七年以前,中国社会人际关系,尤其是知识分子,学校师生的人际关系正常,人
们远不象反右以后那样互相戒备。父亲同事中一青年女教师因恋爱不顺利而宣布独身,
父亲为此找她谈话开导。父亲对学生高标准要求,不轻易表扬。学生问父亲解放前后学
生质量如何,父亲也实话实说“解放后质量当然不如解放前”。反右彻底改变了人际关
系,迫使父亲大力提升“党性”,压抑人性。历史系当局按照领袖旨意对知识分子批判
整肃,需要既紧跟领袖又有学术水平的所谓“又红又专”者来打头阵,因为“红”、“
专”二者缺一,火力便嫌不足。父亲符合此二条件,成为“组织”的过河卒子。他声色
俱厉地主持会议批判他赏识的右派学生夏应元,说夏“辜负了我的希望”。他批判编写
“北京史”的同事,说商鸿逵教授是“黄色文人”,袁良义老师“政治上从无要求”。
历史系学生张胜建曾被错划成反革命,分配时学非所用,回校请父亲帮助解决专业对口
问题,父亲不予帮助,而且对张以“大道理”说教。
给领袖当枪使换得“组织”的青睐,代价是疏远了群众。历史系教授杨人缏是一九四零
年代储安平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群体的一员,反右中有惊无险,侥幸未带帽子。杨是我
家近邻,我记忆中五十年代他常来与父亲闲谈,烟抽得凶,喜好京剧。一九八零年代我
读到杨在四十年代的民主自由主义言论而肃然起敬时,杨已去世多年,我因而无从当面
致敬。杨夫人张蓉初也是历史系教授,二人无子女,杨去世后有人提议张请父亲帮忙向
上反映困难,以将子侄辈调来照料生活。张说父亲“管的是大事,这种小事是不管的。
”可见隔阂之深。直到为“梁效”事栽了跟头,父亲开始全面反思自己追随“领袖”的
过程,才悟到今是昨非,在一九八零年、一九九零年代里用各种场合向自己批判过的同
事学生承认错误,表示歉意,获得了他们的谅解。我家和商鸿逵教授的一家现在也有着
良好的关系。
父亲的这个失误,使我联想到我的岳母。她与父亲同龄,是一文盲农妇,早年历尽贫苦
,也受过农村有产者的气。但她认定自己的不幸是命运,改善自己命运只能通过自己的
劳动,而不能靠给一时掌权者当枪使去伤害和剥夺曾比自己幸运的人。岳父母的贫农成
份,使他们成为领袖在农村历次整人运动的当然依靠对象。每次当局派到村里的工作组
都动员岳父在斗争会上给他们当枪使,向被整肃者发难,思想朴实的岳父也每次都被他
们说动。但岳母坚守原则,以分家相威胁,不准岳父按当权者定的调子发言伤人,并坐
镇会场监督。工作组发现每有岳母到会,岳父发言火力便不足,不得不劝阻岳母到会。
岳母历经土地改革,四清社教和文化革命等关口,从来没有对历次受迫害者如地主富农
、四不清干部和“牛鬼蛇神”落井下石,她的为人因而受到本村各类人的尊重。中国农
村人口中如能有更多人实行我的岳母信奉的不给人当枪使的原则,领袖当年发动“湖南
农民运动”就不那么容易,中国社会一九四九年以后也会少了许多戾气和血腥。领袖能
在中国城市知识分子群中随心所欲地整人,每次打击对象一经领袖选定,立即被墙倒众
人推。领袖一句话或一个暗示,就能左右全国舆论,其原因除了领袖的威权之外,封建
文化传统和知识人素质不高也起了重要作用。国人目前仍然倾向于把一九四九年以后所
有灾难归因为领袖,而不愿探讨每个人自己当时能否表现得更有人性一些。希特勒法西
斯覆灭之后五十年,德国新一代历史学人开始研究一九三零、一九四零年代每个普通德
国人为希特勒反人类罪行推波助澜的责任,历史专著记录了许多普通德国人在二战时期
每天作完本职工作以后自愿到集中营充当看守,以便参与虐杀犹太人和战俘,从而向整
个日尔曼民族的良心提出了质问。希望几十年内中国新一代历史学人也能有类似的研究
成果问世,非如此难以提高民族素质和防止下一次灾难。
父亲在五十,六十年代“改造思想”得法,比同侪更受信用,数次被派出国。一次他回
国路经缅甸,在使馆过夜,使馆厨师以前曾在祖父家做饭,对他以“大少爷”相称,他
应对得当:“现在都是同志啦。”回家后他对家人讲到此事,颇有“改造有成,已被当
作自己人”的自得。
一九六三年,我高中毕业。我原对人文有兴趣,但报考了理工科大学。父亲对我的选择
不予干涉或评论。几十年后,他说我“还是上理工科好,上文科就该进监狱了。”
一九六六年,文革祸起。父亲响应领袖号令,积极参加,招来五顶帽子:反动学术权威
,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美国特务,反共老手和老保翻天急先锋。母亲被连累关进劳
改大院,我从大学分配到黑龙江边远林区。在林区我遇到与我同龄的工人,说话有北京
口音。原来是北京林学院教师的孩子,因父亲是右派而全家下放林区。他对我能在北京
上大学表示羡慕,我则感谢父母不是右派,领袖才没有剥夺我受教育的权利。
父亲在一九六七、六八年间被关押劳改批斗,无数次书面和口头交代本人“罪行”,所
以他对这些事的细节已烂熟于胸。他以工整字体把本人交代抄成一厚本,以随时温习。
因此不论“革命群众”或“看守人员”问到什么事的时间地点有关人等,他都能脱口报
出,与以前的交代毫无出入。我当时在大学,有工人毛思想宣传队督导检查家庭影响,
经常需要流利报出父母罪行,因此也翻阅这个本子,所以对父亲履历的主要部份耳熟能
详。父亲从被关押的劳改大院获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本子继续和他书桌上常用书
放在一起,因为他不知什么时候可能重遭提审批斗关押,所以随时准备“二进宫”。
“原罪”的紧箍咒和对领袖的迷信,使父亲认为文革炼狱是他改造的好机会,所以对所
受非人待遇甘之如饴。每次被批斗、体罚,甚至在被打得口鼻流血后,他总是用同一句
话安慰家人:“我的党性能保我过关。”他在历史系领导班子里共事多年的党内同僚吴
维能,参加他所反对的聂元梓派,率红卫兵来抄家。二人各自认为自己是站在领袖一边
对抗革命的敌人,所以要在“敌人”面前站稳立场,在这一“考验”的时刻表现对领袖
的忠诚。抄家洗劫之后,吴以法官审犯人的口吻问父亲对他们的革命行动有什么想法,
父亲也不含糊,摆出真理在手,不怕你人多势众的架式说,你们抄家违反毛主席的“十
六条”,完全是非法的。吴率众携大批缴获的“罪证”悻悻离去,对父亲的迫害随即升
级。短短几年之后,领袖又决定抛开聂派,把学校大权交给工人宣传队和御林军八三四
一部队。这次轮到吴维能被整,而且不堪迫害以至自杀。
我的弟妹因文革不能上大学,父亲对我说:“我们家连续几代读书,脱离工农,以后就
不一定,或者一定不上大学才对。”母亲解除劳改后,又被派往江西干校。栉风沐雨,
露宿荒原。父亲在北京不忘作领袖需要的五七战士家属,给母亲写信吟打油诗赞美干校
的露天厕所:“凉风飕屁股,冷气入膀胱。”吟毕问:“你不觉得雄浑、豪放吗?”
一九七四年,领袖攻讦异己需要有人捉刀,“梁效”写作班子应运而生。打入最底层的
人文知识分子忽然有用了。此时造神运动已达顶峰,神谕下达,如巨手把父亲从五顶帽
子底下捡出,掸去尘土,放入梁效班子。一夜间阶下囚变成座上客。父亲倒是宠辱无惊
,认为这是领袖和组织肯定自己改造有成,自应以学术兢兢业业服务领袖。社会有识者
此时多已看透写作班子是高层权力斗争工具,由领袖的四名打手操纵。父亲思想为“原
罪”紧箍咒箍定,又加信“神”,要他有“贰心”也难。我这时在工厂作工,利用在中
小学积累的文史常识,积极参加领袖倡导的“工人理论组活动”,以取悦领导,回到家
则大讲社会大众如何诟病领袖及其打手。父亲对我质疑领袖深感不安,好几次皱眉对我
说:“你怎么老是和大方向拧着?”最后终于爆发了一次饭桌上的冲突。那时毛远新长
辽宁,声势为各省之冠,似将问鼎中央。
我在一天午饭时提起此事,以台湾老蒋小蒋比照老毛小毛。父亲大怒,摔了筷子,午饭
不欢而散。母亲对我说:“爸爸过去对你抱最大希望,现在你是他最大的担心,不要在
家再提这些事。”我成年以后受父亲斥责,这是最严厉的一次。
如何对待子女对领袖和当局的疑问,是父亲这一代知识分子的一大难题。他们身为应该
为子女解惑的父母,自己也有同样的疑问,又深知万一子女把疑问传出去,足以使全家
罹祸,所以不准子女提这类问题就成了许多父母为保护全家的唯一选择。作为从那个年
代活过来而成人的子女,我们对父母当时不得已的责骂不存怨怼,只感激他们保护子女
的苦心。
父亲为御用写作班子服务,遂有文章出版,姓名见报,甚至有党代表、主席团头衔,风
光一时。我的姑父是三十年代加入中共的局级干部,历经党内斗争,父亲向来尊重他的
经验和见识。姑父来见父亲,告他一时出名未必是好事,劝他急流勇退。父亲囿于既成
思路。加之对“功名”不够淡泊,未从其谏,继续当领袖的工具。其实作工具也可有消
极应付和积极进取之分,父亲本有条件以年龄或健康为理由适当减低涉入程度,但他选
择了积极当好驯服工具以赎“原罪”,提供文史顾问服务,兼写以古喻今的“时文”。
多年后领袖的光环褪尽,父亲才认识到自己的老师陈寅恪的思想体系,较“毛泽东思想
”价值更高,接受了老师对自己“曲学阿世”的批评,并在各种场合向老师表示了悔过

一九七六年春,北京民众在天安门发泄对领袖的不满。时周恩来真实面目尚未大白于天
下,示威者以周为旗帜挑战领袖。父亲去了现场,但并没充份体会人民对领袖的愤怒。

同年秋,领袖去世,打手倒台。把父亲捧成党代表、主席团的党,又把父亲打成反党反
领袖的坏人。父亲几十年中目睹使朋友同事身败名裂的事,最后落到自己头上。物极必
反,父亲终于因此开始反思。当初信得越虔诚,发觉受骗以后就越痛心。然而,在被禁
闭整肃而后又闲置的几年中,父亲得以重拾久违的历史课题,也算因祸得福。
一些学术界旧雨新知,不计较他还有帽子未摘而和他来往,令他看到“真情”存在于普
通人而不在领袖和当局当中。吴于廑伯伯来京开会,住西直们国务院招待所。我一天路
经招待所门口,吴正同一批与会者出门,我没把握吴伯伯是否方便和我说话,就没有停
留。吴伯伯从远处看到我后就急忙追过来,问我父亲情况,并让我转达问候。我回家报
告父亲,可以看出父亲内心的高兴。
父亲在反右时因为批判右派学生夏应元不够凶狠而被“组织”认为立场不坚定,延迟党
籍转正一年。夏为减少连累父亲,自一九五七年以后的二十年中回避与父亲来往。这时
夏登门造访受审查中的父亲,对父亲说:“您过去是我的老师,现在是我的老师,将来
还是我的老师。”“您现在又回到群众中来了”,使父亲深为感动。
父亲一生热衷买书存书,文革被批斗审查时被迫中断,这时又恢复了这一嗜好。躲进书
斋,坐拥书城,手摸书页对他是很大的享受和安慰。从这以后直到去世,他买的书和别
人赠书总把面积有限的住所堆得下不去脚,我和妹妹抱怨他,他引史学前辈谢国桢先生
的话说:“就是明天要死,今天看见好书也要买”。母亲安抚我说:“他只有这一个嗜
好,就随他吧。”
一九八四年,“原罪”紧箍咒开始松动,父亲为文表扬他的企业家父亲所作的好事,兼
及官至清廷总督的曾祖父。关于国共两党,父亲也有新的认识,在一次同人聚餐时父亲
对学生夏应元说,杨人缏先生他们解放前说“民主在国民党治下是多和少的问题,在共
产党治下是有和无的问题”,现在看来是有道理的。对于被组织派进“梁效”又被组织
当反革命整肃,仍是他头号伤心事。美国历史教授田浩来北大见父亲,谈话中向他请教
《柳宗元和封建论》中的一个学术问题,父亲忽然哽咽,连说为那些文章给我们加罪名
是冤枉的。田对这离题之谈甚为惊讶,数年后见我仍以此相询。我告田该文是“梁效”
期间所写,而“梁效”案是父亲晚年最刻骨铭心的一件事,没有在那个年代在中国长期
居住过的人不易理解。
一九八九年,父亲来美开会,母亲同行,会后访问在美亲友,再到纽约我家“就养”。
国内民主运动兴起,父亲与亲友通电话,共祈不要流血。但当局终于开枪,父亲痛心疾
首,忍不住对着电视屏幕上的“北京屠夫”说“你早点死吧!”。我建议父亲与我同去
参加领事馆前抗议集会,被母亲制止。以后几天,我陪父亲访问他在哈佛同学桑恒康教
授。桑毕业后在美工作,从联合国退休。桑在谈话中大贬方励之,父亲未置可否。等离
开桑家,我立即对父亲说桑没有亲历四九年以后的中国,没有资格批评方。父亲颔首不
语。其后父母又见过老友任之恭夫妇,任说:“过去国民党骂共产党杀人放火,我向予
驳斥,现在杀人这一条我是没得说了。”父亲点头。几天后,任在华盛顿地区集会上讲
话谴责屠杀。北京消息显示专政利刃再次指向知识分子:“平暴”清查,党员登记,人
人过关。我建议父母暂不回去,甚至考虑在我处住更长时间。为避免违心说话,父母思
想斗争之后决定在我处等待一段。这大约是校内传闻父母已决定永远不回去的起因。领
袖的组织是不能自由离开的,你进去了再想出来,要付代价。我以为六四之后的党员重
新登记是个机会,只要父亲在我处住到登记结束之后再回去,“技术”上错过了填表,
就可以以最小代价脱身,变成无党派人士。我低估了此事的难度,也低估了当局的威力
。父母生存的物质资源全由当局所垄断,他还不敢象文学翻译家杨宪益先生那样破釜沉
舟,声明退 党。
父亲住在我家时动笔回忆他的前半生,此文后来发展成《毕竟是书生》。我读后认为他
漏掉了他这一代知识分子,尤其是人文知识分子几十年被打压、愚弄、利用和蹂躏的史
实。到一九九三年自传《毕竟是书生》在“史学理论研究”杂志发表,他仍无意增补以
上内容。同一年,社科院汤重南先生为文介绍父亲学术造诣,父亲在给我信中说他对于
评传的原则是“别人看了不摇头,自己看了不脸红”,因此不同意汤文中“学贯中西”
的溢美。与父亲自己写的回忆一样,汤文也回避了中国人文学者一九四九年以后饱含辛
酸的经历。可见,当时国内出版界和人文科学界对这一题目有兴趣者不多,因为多数人
思想仍象父亲一样受原有枷锁的禁锢。
文化界对于父亲自传有褒有贬,我也直率提出过不同意见。父亲认为自己应该怎么认识
就怎么说。这时他的帕金森症和脑腔隙梗塞已影响右手,给孩子写家信多靠母亲。一九
九四年六月二十日,他特别给我亲笔写了一段:“我的自传大陆一般反映是说了真心话
,而海外的人认为其中尚多违心之谈,思想及社会背景不同,原不足为怪。我以为我们
(指父亲和我)之间最大分歧,在对民主革命看法。老头子(指领袖)自认为作了两件
事:民主革命与文革。我以为后者应全盘否定,而前者应全盘肯定。年轻人未经过国民
党在大陆末期的统治,因而对民主革命的必要认识不足。以两个周家为例,我们家经过
民主革命,当然许多方面大不如前,但因非地富,尚不致沉沦覆没,另一个拨道洼周家
(我太太娘家姓周,贫农,所在村名拨道洼〕试对比一下解放之前和之后,岂非天壤之
别!而这样的周家,要比桂林路周家(我祖父家曾长期在天津桂林路居住)其数目不知
道多多少倍!这不是民主革命带来的好处吗?共产主义的最后目标,我仍坚信,人剥削
人的制度终将消亡。但列、斯所走之路不足取,毛的路也证明走不通。今后怎样才能达
到最终目的地,或经过都变成中产阶级而达到(邓小平看来即走此路),或尚有其他办
法,恕我已不及等待了!”
此后我和父亲就所谓民主革命的必要性作了较集中的讨论。领袖及追随他的知识分子利
用知识贫乏的农民,并借助国际形势和国内社会经济状况以内战取天下,代价是数千万
人命和极大物质破坏。受益的是上台的领袖,伤元气的是国家,倒霉的是全国各阶层人
口的多数。我的岳父母家受益是因为儿女当了中共干部和经中共优惠政策上了大学,从
而从农民上升为官员和知识分子。中国几亿农民人口中如此改善自身地位的是少数。我
太太所有贫农叔叔舅舅家都未能循此路致富,生活大不如我太太一家,因为领袖不可能
把几亿农民全都提拔为官员和知识分子。国民党在台湾推行的和平社会经济改革,做到
了大多数农民不必改变自己农民身份而仍然致富,才真正是社会进步。被称为地主富农
的中国大陆农村有产者,是中国农村文化科技之所在,领袖为煽动贫农给自己当炮灰打
天下而对地富经济剥夺,肉体消灭,造成农业生产力倒退。40年代末期中国民众的苦
难,内战是重要原因。领袖将倒蒋夺权置于人民福祉之上,“投鼠不忌器”,才有许多
惨剧发生。例如为攻长春故意不准市民出城逃生,迫使市民与国民党守军争食,以致饿
死大量市民。新政权以武力取代旧政权,在中外历史上都不一定代表社会进步。中国历
史上就多次有经济文化落后的游牧民族打败汉族入主中原。八十年代赵紫阳幕僚组织农
村调查,询问最年长农民所经历的哪个年代农民日子最好过,各省老农不约而同答了军
阀时代。如果被询问的老农更高寿些,满清入选也未可知。假若国民党不武力推翻满清
,中 共不武力推翻国民党,中国老百姓的日子至少不会比实际发生的更坏。国人二十
世纪的首要教训应是不轻易以内战形式的暴力进行社会改革。发达国家如英国有工党的
费边主义派,发展中国家有印度的甘地,都以非暴力推进了社会进步,增进了多数人口
的福祉。所以我对“民主革命”是否定的。父亲虽然对我的意见不都同意,但仍耐心倾
听。
一九九六年以后,舆论控制稍有放松。国内人文科学界开始有一些中青年研究工作者关
注“末班车乘客”,即国民党教育系统和中央研究院体制下培养的最后一批知识分子的
命运。出版界对这一内容的兴趣也有提高。同时,国内历史较长的重点大学竞相恢复国
民党时期的人文系科,窒息多年的中国人文科学,好像有了转机。
一九九八年,韦君宜先生的《思痛录》出版。《思痛录》和父亲的《毕竟是书生》同被
收入“百年人生丛书”,父亲看了以后立即寄我一本。父亲自“梁效”以后乏人问津,
这时开始结交不少新朋友,切磋内容除人文学术外,多是人文科学和学人的遭遇。官方
对于父亲,似仍当成控制使用对象。这也是当局对待权力斗争失败一方的惯例。官办学
术活动,他甚少能够参与。我以为这是成全了他。他精力有限,到为政治服务的官办学
术活动上当花瓶,不如在家和民间同道切实总结一下自己的经历更有意义。这几年他出
了两本短篇集,若干文章。可以看出他向他的先师陈寅恪先生倡导的“独立之精神”和
“自由之思想”又迈近了一步。季羡林先生执教逾半世纪,但他数十年作育英才最亮丽
的一笔应数一九八九年到天安门广场慰问学生。因为此事冒官方之不违,《季羡林传》
洋洋数百页,无一字提到此事。父亲在给季先生新书作序时,明确赞扬他“劝勉”学生
的义举。“西安事变”的真相,被歪曲了几十年,直到当事人张学良近年来开口纠正。
这一段现代史,和父亲专攻的古代史无关,但父亲为文批评不尊重史实时,明知为当局
所不喜,仍以此为例。对于被领袖撰文斥责奚落的司徒雷登,父亲也提出了更公允的评
价。
父亲向一九四九年以前的思想意识回归的另一重要方面是对他的师长胡适先生的态度。
一九七六年以后,国内人文科学界用了一二十年时间才初步驱散领袖的阴魂,挣脱马列
的桎梏,开始呼唤学术自由和独立人格。这时国人恍然觉悟,榜样不必到西方去找,中
国三四十年代的人文学者群体留下的精神和学术遗产,不逊于西方同侪的成就。而胡适
作为这一群体的领头人,其人格和学问在民间终于获得了应有的历史地位。
父亲对于这位自己先追随后批判的前辈,也有一个认识过程。一九九零年父亲在我家写
下短文“追忆胡适之先生”,推崇胡为中国近代文化史上“推不倒的丰碑”。当时国内
人文科学界自一九四九年以来对胡的否定态度正开始改变,但不少偏见尚未消除,尤其
是看不到胡对国民党政权既认同又批评的原则是当时最有利于国家和民众利益的做法。
季羡林先生传记就记录了季先生因此说胡是“聪明的糊涂人”。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国
人五十年代在领袖教唆下向胡泼的脏水尽退,真相现出,胡的人格名节日益获得肯定。
父亲这一代曾受胡亲炙的学人十分追悔自己在五十年代随波逐流批判师长,季羡林先生
去台访问时向胡墓深深鞠躬。父亲也曾被台湾学术机构邀请访台,由于两岸关系变幻无
常而一再推迟,加上他健康日坏,终于未能成行。他购买搜集了全球华文世界出版的胡
适文集、书信集,和研究胡适生平的著作,重温六十年前胡对自己的教诲提携,忏悔自
己五十年代对师长的冒犯。去世前两个月,他在“郊叟曝言”序言中写到,“自己不可
能到胡先生墓前去顶礼膜拜,赔礼道歉了,但愿以文章表达诚恳的请罪的心情。”这比
十年前在我家时的态度,显然进了一步。我相信自己未来将有机会造访宝岛,晋谒胡墓
,向这位二十世纪杰出的人文学者致敬,满足父亲未了的心愿。
母亲在二零零零年骨折住院,辗转病塌五个月后去世。这对父亲无疑是很大打击。他知
道自己时间不多,而还有许多要说的东西,所以不顾劝阻,加大工作强度。去世前几天
指示我修改关于吴宓先生的文章时,还提到已就关于文化世家和旧制族谱重男轻女(女
作家张爱玲因此没有列入李鸿章族谱)两篇文章打好了腹稿。但天不假年,他未能留下
所有想说的东西。
父亲去世后第七天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有数百人到场,都是来自民间的同事、友好和
学生,当局没有出面。学人生前身不由己曾为御用,身后能和官方保持些许距离,聊以
补偿被剥夺的人格,也是不幸中的一幸。
(二)独立人格知易行难
八十年代以后,我得以读到前所未见的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与政府互动关系的史实。
一九四九年以前的这一批学人,对北洋军阀和国民党当局监督批评,起到了社会良心的
作用,比西方民主政体下的学人并不逊色。一九四九年以后,同是这批人,多数留在大
陆,少数去了台湾。去台湾的一般保持了独立的人格。留在大陆的多数人,却在一九四
九年以后“集体失语”,几十年中再没有与官方不同的声音。因此大陆以外的华人文化
界讥评四起,甚至有了指名道性的“四大无耻”之类说法。我一开始也因此困惑:留在
大陆的这些学人是怎么了?我了解了更多事实之后,相信主要原因是两岸知识分子面对
不同的当局,因此为保持独立人格需付出的代价有天壤之别。
国民党同共 产党一样信仰集权专制。但国民党上层对来自知识分子的不同意见表现了
相当的宽容。四十年代后期,国民党军事上连连失利,政权风雨飘摇,正是需要“乱世
用重典”的时候。抨击国民党最力的刊物“观察”却被允许发行直到一九四八年底。中
共在上海发动学潮,学生要求与国民党市长吴国桢对话。吴如约到场,学生飨以拳脚竹
棒砖头。吴受伤倒地,仍高声制止警卫掏枪,被在场记者誉为“民主市长”。

被父亲尊为师长的人文学者胡适,服膺英美式国家制度,及与之相连的人权和民主理念
。当国民党当局施政抵触这些理念时,他常常予以激烈批评。他以讲学、撰文和办刊物
的方式宣传自己的理念,以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国家的责任。一九五四年蒋介石推荐
胡为总统候选人,胡当即拒绝,据台湾中央日报报导,胡声明“我是个自由主义者,我
当然有不当总统的自由。”一九五八年,胡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蒋介石到就职典礼讲
话,称赞胡“个人之高尚品德”。据房向东先生转录胡适秘书的笔记,胡随即当众当面
反驳蒋介石,说“总统刚才夸奖我的话是错误的”,因为中央研究院只能管学术,管不
到品德,“我们学术界,中央研究院和中央研究院应作的工作,还是在学术上。”蒋介
石虽面有愠色,并未发火。胡适在台湾和雷震合办“自由中国”杂志,推广自己的理念
。蒋介石于一九六零年将雷逮捕下狱。胡直接向蒋为雷申辩,蒋没有接受。蒋迫害雷震
是实,但对胡还是网开一面。
父亲在中研院史语所的上级傅斯年,是兼有行政能力的人文学者。曾任北大代校长,西
南联大常委等职。四十年代,蒋介石姻亲孔祥熙任行政院长,劣迹昭著,傅撰文猛烈抨
击,迫孔去职。蒋请傅吃饭,要求傅信任自己任命的官员,傅断然拒绝。蒋任命另一姻
亲宋子文继任行政院长,宋开始腐败后,傅又为文疾呼“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
”,宋也终于下台。傅斯年保护学生不遗余力,一九四五年他调解昆明学潮,制止国民
党地方当局开枪,避免流血。一九四九年去台湾后,在台大校长任内,保护学生免遭警
察逮捕,受到学生称赞。傅斯年作为在国民党体制内作官的知识分子,接连扳倒蒋介石
的连襟和妻舅,当面顶撞蒋介石,又和蒋介石的地方当局及警察作对以保护学生,蒋介
石却没有加害于他。我在钦佩傅的人格和气节的同时,不能不注意到蒋的克制。
法学教授张奚若在国民参政会上发言批评国民党,被蒋介石打断,张愤然退场。国民党
当局将下次开会车马费送上门,张说“无政可参”,原费退回。
上述当局和知识分子的互动关系,远非大陆的人文学者所能想象。大陆中科院院长郭沫
若,绝不敢象胡适、傅斯年对蒋那样冒犯领袖毛泽东。人文学者梁漱溟,在国务会议发
言触犯中 共后,要求领袖有让他讲完的雅量,被领袖破口骂下台来。北大校长、人文
学者马寅初,提出与领袖意向相左的人口理论,遂被迫去职,连遭批斗。当大陆当局刀
锋指向学生时,大学校长们的表现也乏善可陈。
中国知识分子确有因批评国民党政府而死的,如闻一多、李公仆之被暗杀,雷震被监禁
后病故。但领袖登基之后大陆知识分子“非正常死亡”人数远远超过闻、李、雷等的人
数。领袖本人也以自己超过“焚书坑儒”而自得。根据日本学者近期发表的研究结果,
闻一多在内战后期与中共地下党来往密切,热切要求中共接受他前往延安。由于闻的一
个侄子在此前投奔延安被中共整肃致死,中共顾虑闻到延安将使真相暴露,才劝闻留在
蒋管区以言论抨击国民党政府。所以闻被杀之前实际上已经放弃了民主自由主义者的超
然身份,而投身于以武力颠覆国民党政府的一方了。
四九年以后的中国大陆,领袖和当局垄断一切资源。身为知识分子,你本来已有“原罪
”,可以随时被当局敲打。若再胆敢批评领袖和“组织”,就罪上加罪,当局可以剥夺
你职业、工资、住房、子女受教育权利……你全家即陷绝境。若仍不服,还有监狱死刑
伺候。这个社会对反对意见不给任何生存空间,要人在如此既诛心又杀身的压力下坚持
独立人格,无异逼人去死。所以就连因帮闲而名列第一大无耻的郭沫若,我对他也寄予
同情。因为他的爱子是坚持独立思考而在领袖的体制下入狱、劳改和坠楼惨死的。他自
己对青年作者也私下表示过对领袖专制的不满和无奈。
与领袖相比,国民党当局对反对意见的处置要宽容得多。而且,国民党自掌握政权以来
总有武装对立面和它打仗,军阀,中共,日寇,再中共,所以它从来没有真正统一全国
。反对派如不见容于国民党中央,还可托庇于地方派系,或避入租界和逃到中共控制区
。国民党控制下也保留了相当的民间经济,反对派人士丢了政府的饭碗,还可到民营经
济中谋生。所以尚有相当的生存空间。对于大陆以外臧否父亲和他的师长这两代知识分
子的人,我以为他们应先携眷在领袖治下的环境中生活几年,再发议论。
领袖对几亿国人,尤其是其中知识分子洗脑取得了令人惊异的成功。知识分子在政治高
压下为了生存而承认强加的罪名,努力修正自己以跟随领袖翻来覆去的指示。领袖归天
,高压不再,生命危险解除,但许多知识分子的思想桎梏依然毫无松动。继续表示尊崇
领袖和认同领袖对自己的戕害。清华水利系留美归国的陈梁生教授到了八十年代还坚持
自己被批判整肃是应该的,坚持自己确有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名作家丁玲在五十、六十
年代被诬陷为反党、右派,受到严重迫害。劫后余生,却继续对领袖和当局忠贞不二,
“党不爱她她爱党”。直到一九八九年,仍然与对市民学生开 枪的当局保持一致。是
否这些知识分子心理上出了毛病?作为这些知识分子一部份的中国心理学者,没有起码
的学术环境研究这一问题。
一九七三年八月二十三日,两名劫匪在瑞典斯德哥尔摩一家银行劫持了三女一男四名职
员为人质。警察随即包围现场,于二十八日突击成功,救出人质并擒获劫匪。人质在警
匪对峙的六天中,生死完全由劫匪决定,人质为求生而认同劫匪,向媒体和政府总理帕
尔梅呼吁撤走警察和满足劫匪要求,这是合乎正常人心理的行为。人质获救以后,生命
威胁解除,却继续认同劫匪,向媒体和法官赞美劫匪,感谢劫匪不杀和善待之恩。一位
女人质竟和劫匪之一订婚。瑞典是一个民主开放的国家,因此全世界通过媒体看到了事
件全过程。这个暴力威胁下洗脑生效并且在暴力消失后不可逆转的案例引起全世界心理
学界注意。瑞典心理学家Nils Bejorot 把它定名为“斯德哥尔摩症状”,近几十年
来劫持人质在全球越演越烈,“斯德哥尔摩症状”频频发生,例如美国报业巨子赫斯特
的孙女Patty Hearst被左派恐怖组织辛比由尼斯解放军(SLA)绑架后自愿入伙,并参
加持枪抢劫银行,所以世界心理学界对这一现象的热烈讨论至今不衰。其实,这类现象
早在一九四九年就已经在中国发生,而且时空范围和卷入人数都大了千万倍。手握绝对
镇压权力的领袖和手无寸铁的知识分子就形成了“斯德哥尔摩症状”中双方的关系 。
挟一人者劫匪,挟一国者领袖。“斯德哥尔摩症状”为研究留在大陆的知识分子在四九
年以后的心理,提供了另一个角度。
每当看到西方心理学界的有关讨论,我常发奇想,心理学家周先庚伯伯身为人质一方的
一员,如果能有科研条件,可以很方便地研究这一现象。世界心理学界不必等到197
3年才能从 Nils Bejorot 那里得到这个概念。只不过表达这个概念的术语将不是
“斯德哥尔摩症状”,而是“中国知识分子群症状”。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大陆
心理学者在那个年代来从来没有作研究的条件。
一九三零、四零年代的优秀知识青年,有相当一批出于救国救民的崇高动机投身领袖的
事业。这一批人的遭遇是父亲这一代学人经历的一部份。《思痛录》作者韦君宜先生是
这批精英之一。“百年人生”丛书编辑慧眼独具,把父亲和韦先生的回忆一同收入这批
知识分子的丛书,方便后人比较“干革命”和“作学问”的两类知识人。韦先生出身富
裕而有文化的家庭,与父亲背景相似。她青少年时期学业优异,家庭安排她赴美深造,
但她选择献身领袖的事业,与父亲走了不同的道路。一九三五年韦先生入党,在清华作
地下活动;父亲正往返燕京、清华,优游于文史之中。一九四零年代韦先生投身抗日烽
火;父亲正在美留学。一九四六年韦先生夫妇从领袖的“抢救运动”中死里逃生,继续
为领袖打天下出力;父亲自美学成回国。一九五零年韦先生夫妇以战胜者身份进京接管
文教界,组建青年团,父亲开始接受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对比之下,父亲很快接受了当
局的价值标准:韦先生这批人走的是光荣的路,自己走的是可耻的路,往者已矣,来事
可追,于是才头戴“原罪”紧箍咒。身背追随领袖太晚的包袱,在历次整人运动的荆棘
血腥中连滚带爬过来,可到头来还是不被当局接受。父亲并不知道,韦先生这批人当中
坚持独立人格者,在领袖的组织中多不愉快,他们在“光荣”的背后也看到许多丑陋和
邪恶。韦先生的《思痛录》告诉父亲,就算他当年不去留学去延安,不跟陈寅恪跟毛泽
东,只要他不肯放弃良知,最终还是要象韦先生等一样被领袖和当局当成异类。追随领
袖的知识分子中,只有象康生那类人,为领袖充当“龙爪”,主办“抢救运动”残害无
辜才能在那一群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如鱼得水,施展报负。一九九九年,“自由亚洲”电
台采访韦先生女儿杨团先生,她对《思痛录》作了重要补充。一九四零年代“抢救运动
”中大批投奔延安的青年和知识分子被当作敌特暴力逼供,甚至致死致伤之后,领袖考
虑到抗日结束后与蒋介石决战在即,这批人力可资利用。于是在中央党校大会上举手及
帽行礼,算是道了歉,说大家从此就应该捐弃前嫌,团结给他打天下了。韦先生夫妇已
耳闻目睹和身受数次这种专制暴力,不再轻信领袖的道歉。二人在自己窑洞里商定,这
是最后一次原谅领袖。下次领袖如果故态复萌,二人就决不容忍。激动之中,二人吟白
话诗一首以明志。这一段故事令人动容。可惜,几年后领袖君临中国大陆,旧戏重演。
左、中、右知识分子群体,无一幸免,其规模和祸害远超过延安小城的“抢救运动”。
韦先生当年与家庭决裂时义无反顾,这时年事渐高,又有了子女,热血青年的锐气不再
,不但未能践当年窑洞之约,还不得不违心说话。韦先生一再看到领袖为建立自己的专
制王朝不择手段,有忤自己救国救民的初衷。水火不容的人性和党性,使她受了几十年
内心煎熬,终于在晚年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写下。韦先生和父亲这两个知识分子,出身家
庭相似,青年以后走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晚年却殊途同归,恶梦醒来,各自写下了对盲
目追随领袖的反思。我在美国用心聆听了韦先生女儿的讲话,在回家时转述给父亲。既
然连父亲尊崇的“老革命”知识分子对领袖的专制都无能为力,父亲这种书呆子就不必
为自己跟着领袖趟了混水而过份自责。韦先生的自白使父亲临终前得以减轻精神包袱,
但改变不了历史和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开的残酷的玩笑:为救国救民而投身“革命”的
,为服务祖国而学成归来的,都被领袖敲打玩弄半生,许多人在领袖发动的历次整肃中
含冤以殁,象韦先生和父亲这种劫后余生者,晚年只能抚摸着身心的累累伤痕叹息蹉跎
的岁月。唯有避秦海外的才治学有成,对社会有较大的贡献。难怪有人说早回国(革命
)不如晚回国(革命),晚回国(革命)不如不回国(革命)。
二零零一年十月二十九号,我在八宝山第一告别室送走了父亲。百日之后,杨团先生也
同在第一告别室送走了韦先生。对照考查韦先生和父亲的心路历程,能有利于研究二十
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尴尬。应该指出,对父亲这些知识分子未能坚守独立人格,舍“玉
碎“而求“瓦全”的指摘,除了发议论者不够理性和负责之外,中国文化也是部份原因
。西方文化对个人生命,个人权利这些人权内容着意保护,不轻易要求个人为抽象的主
义、礼教或道德规范牺牲人权。在中国文化中抽象的价值高于具体的个人人权,于是衍
生出把抽象价值推崇到极端的各种“古训”,例如针对为人臣,为人子者的“君教臣死
,臣不得不死”,“父教子亡,子不得不亡”,和针对妇女的“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
大”。国民党共产党各自继承了这些文化遗产。国民党倡导“不成功则成仁”,共产党
宣扬“砍头不要紧,为了主义真”。可惜这常是领袖元首要求追随者牺牲奉献的说教,
自己并不身体力行。在今天彰显人权的时代潮流中,有必要重新思考如何处理抽象教义
和具体人权的关系。抗日战争中,中国大半领土沦陷,中国当局只控制西北的延安和西
南的重庆这样空间有限的后方。广大沦陷区人口只有少数有条件有能力撤退到后方。多
数人即使能去,也绝非后方的土地和资源所能容纳。沦陷区人口的多数因此不得不接受
在日军占领下生活的现实,也就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和日军合作以换取生存、就业和上
学的可能。以民族大义为理由指责这样的合作是不现实的。例如我祖父留在沦陷区,为
表示抵制占领,不送家中子女上学费便宜的公立学校,而送他们上学费昂贵的私立学校
。此事在表彰祖父爱国时列为一例。我对父亲说过这种表彰欠妥,因为按此例无经济能
力的父母送孩子上占领当局办的公立学校就不爱国了。如果只有让子女当文盲,终生难
于谋生立足才算爱国,那我宁肯戴“不爱国”的帽子,就像我庆幸父母一九四九年以后
没有坚持独立人格,我才能受教育而获得今天谋生技能一样。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
政府接收北京南京等大城市的大学,把沦陷时继续任教者当作“伪教授”不予续聘,把
在校学生当作“伪学生”,要先办“学习班”一年才能复学毕业。由于波及学生众多,
有日后贵为中共要人的也在其中,学生理所当然地向国民党当局反弹,中共地下党从中
组织,酿成学生向国民党政府交涉抗议。我认为这是国民党政权受中国文化极端意识影
响而罔顾人权的一例,父亲的上级傅斯年参与主持此事,也难辞其咎。就在那个年代,
纳粹军队横扫欧洲时许多国家完全无力抵抗,也面临类似中国被日军占领时的问题。他
们的政府和民众采取了更明智和有弹性的应付方式,战后对于与占领当局妥协或合作行
为的处理也更有理性,显示了西方文化的人性和人权观念,值得国人借鉴。
(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在历届王朝治下,中国老百姓都以赋税徭役供养当朝文臣武将。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的年代,文武大员如疏于职守,沉湎酒色,百姓并不很介意。他们只希望“养官千日,
用官一时”,在国事危急,万民蒙难时大员们能置官职、身家于度外挺身而出,力挽狂
澜。不论是外敌大军入侵,还是暴君倒行逆施,应该首先站出来的就是这些大员。他们
享用民脂民膏多年,理应现在报答人民。没有这种准备,就不应担任高职。用比较极端
的话概括,就是“文死谏,武死战”。能如此身体力行而青史留名的大员是少数,他们
可能平时小节并不甚好,危机临头却能守大节,因此有“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的
赞誉。多数大员只做到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等而下之的则是随风转舵,助纣为虐而名
节尽失。一九四九年领袖登基以后,满朝文武,也就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和党政军大人物
们,也有以上各种表演。
领袖曾谈及知识分子和工农大众的关系,并且用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比喻。他
所说的工农大众实际是他们这些自命代表工农大众的革命家和党政军要员。领袖说知识
分子这个毛必须附在他们这个皮上。所以一九四九年以后在等级森严的中国社会当然从
来都是“皮”来左右国家命运,决定大政方针,“毛”则是完全无足轻重的。“皮”和
“毛”所享有的社会地位,物质待遇之间的巨大反差,一直延续到现在。如果大政方针
出了毛病,思维正常者当然应该主要向“皮”去追究责任,总结教训。
一九七六年,领袖驾崩,全国开始对他多年以来的倒行逆施追究责任,总结教训,这个
讨论一直延续到今天,但效果不彰。中国至今仍然存在发生另一个专制王朝的土壤。父
亲所在的“梁效”在这一讨论中理所当然的成为主要目标之一。四分之一世纪以来,我
看到、听到大量文章、讲话、文件以至诗词相声,对包括父亲在内的“粱效”知识分子
成员口诛笔伐,嬉笑怒骂。我以为这都无可厚非,他们各人确有自己应当承担的一份责
任。这份责任是大是小,则可见仁见智。但我同时认为,无论这些作为工具的知识分子
在“梁效”期间多么积极进取,奋发有为,把中国推向灾难的主要责任不在他们,而在
“皮”:无产阶级革命家和党政军要员们。这些党国栋梁们对领袖的恭维谄媚,并不下
于知识分子的曲学阿世。然而,二十多年来我看到的针对“皮”的评议文字,在数量和
深度上都比针对“毛”的小得不成比例。李志绥先生的回忆录,关于周恩来卑恭屈膝讨
好领袖、江青和林彪有详尽描写。邓小平请江青转呈领袖的效忠信,向领袖山呼万岁,
诚惶诚恐检讨自己,以“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自称,保证“永不翻案”。等级在这些
“无产阶阶级革命家”之下的党政军大员们,表现同样不堪。古华先生记下了汪曾祺先
生描写大员们的回忆,兹摘录于此。“江青抓现代京剧,第一出抓的就是沙家浜。每回
排练,都亲自坐镇广和剧场,看剧组演员在台上一段一段的唱作念打。随侍在江青两侧
的,是中央文革组长陈伯达,中央文革顾问康生,公安部长谢富治,解放军代总参谋长
杨成武,总政治部主任萧华,北京卫戍司令傅崇碧,北京市委书记李雪峰,后来是吴德
,以及中央文革成员王力,关锋,戚本禹等等。周总理也来陪过两次,倒是江青把他劝
走了。那时江青每讲一句话,重要不重要的,上述大人物们懂戏不懂戏的,都会掏出笔
记本来恭恭敬敬地作记录,不敢有半点差池的。有时排戏需要从军事博物馆之类的地方
调换军装枪支道具,谢富治、杨成武、萧华、傅崇碧等就会竞先起立,争着亲自去执行
命令。有时事情办得不如人意,江青会当众训斥这些大人物,问他们是干什么吃的?江
青倒是很少斥责演员。”看了汪曾祺先生的回忆,我附上打油诗一首寄给父亲:“曲学
阿世意若何,逢迎毛江蔚世风,部长司令如叭狗,何况梁效一书生。”
我的一位中学同学入赘一位上述大人物家,我以以上文字示之。他说他的岳母,该大人
物的夫人,在江青权倾一时的年代天天在家大骂江青,那也正是该大人物与同僚们竞相
讨好江青的时候。以这些党政军大员的位置,他们应该比作为工具的“梁效”知识分子
对毛江了解得更清楚,因而他们那些不堪的表现也就比“梁效”知识分子更值得分析评
议,总结教训。可是,我看到的针对他们的文字有限。领袖去世之初,这些大人物有些
仍然在位,即使因劣迹昭著而退位的,也还有战友、部下手握实权,所以他们余威犹在
。进入九十年代,他们本人退位或去世,战友和部下也离开权力中心。可是他们的子女
已茁壮成长,开始从政,领军,经商,成为有权、有枪和有钱的新贵。所以他们的气运
始终不衰。谁想写太岁头上动土的文章,就有自身是否安全的考虑。“梁效”知识分子
则没有部下的山头、战友的关系网、儿女的太子党,只是当局呼来挥去的工具,一旦当
局招牌换记,需要清算前任,还可抛出顶罪,因此是最安全的靶子。国人讨论领袖“失
误”已逾二十五年,而中国社会结构,决策机制仍然难于预防再一次的专制,总结责任
时的这种避重就轻和隔靴搔痒当是原因之一。
(四)复兴人文任重道远
中国在一九三零、四零年代,饱受内忧外患的困扰,然而它的人文学科,却经历了相当
的繁荣。聚集在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和西南联大的人文知识分子,物质生活虽然清贫,在
学术自由方面却十分富有。由于国民党当局较少以政治干予学术,学人们得以取得丰富
的研究成果,并且和国外同行有自由交流的机会,使中国切实在世界人文学科之林中占
一席之地。史语所史学组长陈寅恪先生学贯中西,使欧美同行深深折服。他罹患眼疾,
英国邀请他去英国治疗,夫人同行,英国负担全部费用,因为英国人认为国际人文科学
界需要这位世界级大师继续治学。抗战爆发,陈先生身陷日军占领区,日军当局了解陈
先生的国际声誉,频频赠送物资食品以示好,为陈先生夫妇所峻拒,日军大失面子,但
仍不予加害,使陈先生夫妇得以安然渡过敌占时期。陈先生没有想到,本国当局的苛政
,猛于外国占领军,二十多年后他死于领袖发动的文革。
一九四九年红色王 朝在中国大陆揭幕,中国人文科学史黑暗的一页于焉开始。领袖在
政协一届二次会议上开宗明义:“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是我国在各方面彻底实现民主改
革和逐步实行工业化的重要条件之一。”言外之意是知识分子没有“改造”,正在阻挡
民主改革和工业化。对全体知识分子的整肃,包括理工科和人文科,迅猛开始。然而,
对于理工科某些专业,当局网开一面。领袖需要坦克大炮原子弹,对学军工和原子物理
的手下留情,允其边改造边科研。领袖需要治病保健,几位杰出医生得以发挥专长。可
是人文科学目的之一是从社会根本利益出发不断探求社会更理想的运作方式。领袖和当
局自命代表了人类最先进的意识形态和和最理想的社会制度,因此认为任何进一步的探
索都是对自己的挑战,所以必须打压人文学科,以确保“废黜百家,独尊马列”的局面

人文科学本是全人类共同精神财富,领袖紧闭国门,留在大陆的人文学者一九四九年以
后无法与国外同行交流,学术成果自然乏善可陈。他们的同学中定居欧美者,以及外国
同行,却在学术、言论自由、资料条件完备的环境中学有所用,成就斐然。等到八十年
代国门再开时,年华老去的国内学人看到昔日同窗在西方的学术成果、科研条件,联想
自己因学获罪,盛年蹉跎,怎能不感慨希嘘。
人文学科与西方自由民主人权思潮联系密切,学科内容本身对于当局就是敌对意识形态
。因此当局对人文学科管束比理工科更为严苛。文化革命中此一政策达到顶峰。在所有
大学的所有学科长期停课后,领袖说“理工科大学还要办”。理工学科见到一线生机,
人文学科仍被窒息。一九八九年“六四”以后,当局对人文学科重镇北大大幅度升高管
制,对北大新生强制军训一年,令有志人文的资优学子却步。近二十年来理工科如清华
毕业生占据领导职务数量之高,人文学科如北大毕业生占据领导职务数量之低,均大大
不成比例。国人诟病为“满清(华〕王朝”和“清华帮,北大荒”。发达国家领导人学
历结构,多数为人文学科出身,理工科背景者至多达到阁员和顾问的级别。这和中国情
况恰恰相反。近二十年来,大陆人文科学处境有所改善,但远不尽如人意。当局对于人
文学科拨款,仍然以政治为第一考虑。从事党史,军史研究的人文学科从业员,职位高
,经费足。北大历史系教师沙某,去党校研究党史,获副部级头衔,大大高于原来系内
同人,因此不愿再回北大,因区区北大历史系放不下副部级党官。对于陈寅恪先生“独
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主张,他严守当局立场,鞑伐甚力。党、军史研究著作大量
印刷,销量好坏没有关系,在当前党库即国库的状况下,不必担心成本与收益。
自由民主人权意识作为西方人文科学的重要部份,冲击了当局对意识形态的控制。当局
的因应之道是以国学,即本土文史科学对抗西方人文科学。于是拨巨款兴办“夏商周断
代工程“。意思是我泱泱中国,有比西方更长的历史,我们的人文科学自成系统,不必
向西方求教。当局科学长官宋健在大会上说各文明古国如埃及等都对自己历史断代有科
学考证,唯独中国历史断代不清,害他在参观外国博物馆时频频脸红,以此指责大陆历
史考古学人无所成就。一九四九年以后大陆历史考古学人被政治整肃,开门办学之类搞
得人仰马翻,从无安心治学的机会。领袖对“厚古薄今“的批判,更令学人对有关课题
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宋倒打一耙,学人理应拍案而起,讨还公道,无奈经费在当局手里
,学人有苦难言。
当局不善待人文科学,社会公众也认为它没有经济效益。甚至大学中教育从业员,因为
人文系科除外语以外无法与理工科比创收,人文科学从业员苦于“书卷难为稻粱谋”,
也厚理工轻人文。人文科学过去被政治所践踏,现在被金钱所排挤,中国连续两三代人
口与人文学术基本绝缘,其结果将在今后几十年消极地影响社会风气,人群教化和民族
素质。国人似乎认为只要有钱就有了一切,而不知道只有财富技术而没有文化教养的民
族并没有光明的前途。
对于中兴人文学科,父亲并不盲目乐观。他虽然近年来写过“百年感怀”之类应景文章
,颂扬中国敦煌学成就,但他知道扬理工抑人文的基本国策不易改变。父亲去世前一个
月,弟弟和我送他去中日医院参加所谓“院士”体检。这恐怕是国内理工科和人文科精
英学人共聚一堂的唯一场合。两组学人人数,年龄和健康的对照正是两个学科现状的反
映。风烛残年的人文学科“院士”以轮椅代步,而“早晨九、十点钟太阳”的理工院士
健步如飞,突显出人文学科后继无人。据说只给理工科院士而不给人文院士的原因是“
理工科研成果能和世界水平比较,而人文则不能”。四十年代史学家陈寅恪享有的国际
声誉早已证明此说无据。当今西方各国和台湾授予最高学术称号对理工和人文也一视同
仁,只有中国大陆另有章程,原因只能到当局对人文科学的偏见中去找。据知情者说,
目前掌社会科学部门权力者,多是没有学术可言的党工,如设人文院士,授予掌权者难
以服众,而有成就的人文学者,又被当局认为背离官方意识形态散布精神污染而不愿授
予,所以乾脆不设人文院士。我曾问父亲为什么比他年轻的同事、学生不能作为文科院
士来体检,父亲说,当局不肯给他们院士名义,连父亲自己都是“假院士”呢。父亲首
倡的这一称号,浓缩了这一代人文科学知识分子的辛酸,在他的同事邻居学人中很得人
心。父亲所在的北大教授居住区请各住户填写调查问卷时,职称一栏就有人填了“假院
士”。父亲耕耘过的人文科学,离繁荣显然还有很长的路。
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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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嗯,很有点水平。不知道他是怎么有的这个见识。
话说老红卫兵有水平的人不少,大概动乱之后,反思也多。

【在 r****e 的大作中提到】
: 哦,你说他的大字报。。我更佩服他的见识,想想,三十多年前呀。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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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够长的

【在 r****e 的大作中提到】
: 有点长,但是很好看。
: 周启博:我的父亲周一良
: (一)尴尬群体中的一个
: 父亲周一良二零零一年十月二十三日去世,享年八十八,当属高龄。遗憾的是他未能把
: 想说的话全部形诸文字。
: 父亲对子女随和,不象母亲有时不严自威。但他少与子女谈心。以我观察,他有两批较
: 能推心置腹的朋友。一是留学哈佛的“学友”,青年学子在异国共度寒窗,铸就友谊。
: 二是文化革命中因“反聂(元梓)”而同被关押殴打,和因“梁效”而同被禁闭整肃的
: “难友”。学人罹难共度铁窗,遂成莫逆。我自己成年后很少与父亲深谈,直到年逾不
: 惑,发现自己青少年时是在谎言包围中渡过,才有意识地找父亲交流,并探索他这一代

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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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看了没有?像他这样写自己老爹的可真没有几个。

【在 m**e 的大作中提到】
: 够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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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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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等会儿看
魏京生那篇写得普通

【在 r****e 的大作中提到】
: 看了没有?像他这样写自己老爹的可真没有几个。
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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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周本来就名声不太高明。怎么写也是个问题

【在 r****e 的大作中提到】
: 看了没有?像他这样写自己老爹的可真没有几个。
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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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周还好啦。btw,我有一次听老人说英文,嘎巴嘎巴满嘴假牙的感觉。

【在 p***r 的大作中提到】
: 周本来就名声不太高明。怎么写也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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