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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318 | 1 我小时候，浙江农村的计划生育政策基本上是这样的：如果头胎是男孩，那父母就不允
许再生了；如果头胎是女孩儿，那就在女儿四岁后，可以生二胎。所以产生了几个被频
繁提及的计划生育专用词汇：间隔，节育，放环……
我小时候是个母鸡趴窝都要守着看的好奇宝宝，由此发展成为一个偷听壁脚小能手。农
村闲聊荤素不忌，我妈管不住别人说，只能对我严防死守——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我懵
懵懂懂知道了一些词儿，但是不很明白意思。于是就闹了不少笑话。
比如，“间隔”，经常出现在类似“某某家女儿间隔不到门”这样的语境里，我就一直
听成了“肩格”，觉得是得姐姐肩膀长到够宽，爸妈才能生弟弟妹妹。其实这个解释也
是有点道理的对吧……
“节育”和“发育”我没分清，有一次偷听完问妈妈，邻居家大姐姐是不是节育了。我
妈大惊失色，人家姐姐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才刚成人啊……那次误读的结果比较惨
烈，家里一来大妈闲聊我妈就把我往楼上撵，楼梯口成了我的新据点。
“放环”我就是真不懂了，我觉得应该是和放鞭炮差不多的意思吧，怪不得她们说这事
儿的时候神神秘秘的，好玩又危险，是不能让别人知道。
所以在这种女孩只算半个人的政策下，孩子和我差不多年龄段的农村户籍家庭的子女结
构就很容易理解了:要么就是一举得男；要么就是一举得姐姐，在姐姐“肩格”长够宽
的这几年里想尽办法优化下一胎，二举得弟弟。
至于如何优化，就是一个经典的中国式悖论了——决定结果的是男性，承受后果的却一
定是女性。
剩下就是凤毛麟角的独女或者二女家庭了：我家是因为我身在农村，户籍在城市；有的
是因为父母不忍心优化二胎，自然选择；有的是因为妈妈头胎产后出了事故，不能再孕
种种种种。就像托尔斯泰说的那样，有儿子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没儿子的不幸家庭
各有各的不幸。
我家在我11岁的时候，在左右对我家断香火的事实有意无意地时不时地耳提面命之后，
趁着我爸单位集资建房，就顺势搬走了。这是后话了。
也算不上恶，只是一种更为可怕的集体无意识。包括我爸妈也有，只是程度不同。否则
，他们会更强大一点。
所以我在我的小学母校之一——石珠坞不完全小学——读一到四年级的时候，我的同班
女同学，清一色都是家里的姐姐。除了有个女同学有个妹妹外，别的全都是有弟弟的如
母长姐，具有卓越的后天形成的奉献型人格，热爱照顾人。
所有的男同学都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绝大多数上面都有姐姐，清一色的混世魔王，具有
先天生成后天不加节制的放纵型人格，热爱欺负人。
我上学早，年龄小，个子矮，发育迟缓，小脑不发达，手残身体不协调——二年级还不
会系鞋带，怕鬼怕火怕动物。我是天生的依附型人格，热爱小姐姐。
班里我有整整六个小姐姐呢！
同学们的爸妈都在村办厂和乡镇企业上班，三班倒的工作制。所谓三班倒，就是分白班
中班晚班三班，白班从早八点到晚四点，中班从晚四点到夜十二点，晚班从夜十二点到
早八点，每个班上三次，轮一遍九天，休息一天，然后再进入下一轮循环。所以白天的
时候，我同学的父母要么在上班，要么在补觉。我放学后去小姐姐家玩，经常看不到家
长。
有个小姐姐带我去她家吃饭。她给我做蚕豆咸肉饭，鲜美得我咬掉自己的舌头。你们知
道，我妈是一个做饭极少放作料的奇女子，她后来逼得我爸，有任何外食的机会都不会
放过。就算住院，宁可吃医院食堂的大锅饭，也拒绝吃我妈送来的家里的食物。他住了
一星期医院，胖了三公斤。所以这个做饭小姐姐，给我的味蕾打开了新世界。我在整个
蚕豆鲜嫩，咸肉鲜香的春天，都恬不知耻去她家蹭饭。
学校劳动的时候我被分配去擦一扇窗户，我擦得全身湿漉漉，玻璃还是脏。有个小姐姐
负责的那片，明可鉴人。老师叹口气，让我去打扫小姐姐家学习。我在她家看到了世界
上最干净的农舍，连猪都是天天洗澡的。
新学期课本发下来，我当然不会包书皮，我爸也手残，我妈忙。班里的小姐姐都包上了
书皮，男同学都由姐姐包上了书皮。看我臊眉耷眼的不高兴，课间就有热心小姐姐帮我
包了。
所有关于手工的东西，她们都帮我做。
我呢？也有优点的，嘴皮子利落，学习好。小破书上看个童话，转头就能复述出来，长
长的外国名字都不带磕巴的。她们爱听我胡扯。虽然傻乎乎笨手笨脚的，但心地还不错
：有糖果会和她们分享；不会跳皮筋但是是忠实的拉皮筋的小站桩；嘴甜爱赞美；谁上
厕所都可以喊我一起有尿没尿撒一泡……
我们自成一个女儿国，和男生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我由衷热爱我的小姐姐们。
有一个小姐姐有个美丽的名字，杏仙 。我后来看《西游记》，学到了那首《杏仙之歌
》，非常得意，用我五音不全的嗓子学给她听：桃李芳菲梨花笑，怎比我枝头春意闹。
芍药婀娜李花俏，怎比我雨润红姿娇……
她笑，脸红红的，极其美丽。
“枝头春意闹”，“雨润红姿娇”……
我后来读到那么多关于杏花的诗词，无一例外都代入到她身上。
杏仙小姐姐就是那个唯一有妹妹的女同学。她妹妹也有个好名字，叫水仙。她们的爸妈
也是三班倒的村办厂的普通工人，然而有勇气生两个女儿，有诗意给她们起花的名字。
杏仙是小姐姐里发育最早的，我当时还是傻了吧唧什么都不懂的一个小黄毛丫头，有时
候她课间默默待在座位上，蔫蔫的，别的小姐姐也背着我喁喁密谈，好像在商讨一个大
秘密。
这种时刻，是我最无力的时候。好奇心如影随形，边缘感钻心蚀骨。
她们好像是大人，脖子上挂着钥匙能随时进出家门，家里家外一把抓。放学牵着低年级
的弟弟一起回家，顺便去菜地摘一把菜，把晚饭做了等爸妈下班。
她们的身体也很快陆陆续续都变成了大人。
然后她们更像大人了，有一点点经济权——能自由买菜买日用品，有很多的秘密，很多
的小群体，很多的勾心斗角。
她们会做很多大人的事。
和她们相比，我的一切都像是在过家家。
我没有家里的钥匙，我爸妈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偶尔家里没人只能去爷爷奶奶那边呆
着，或者到处打秋风。
我心理生理上都惊人地晚熟，连“发育”和“节育”都分不清楚。
我不敢花钱，更不敢破钱，最多也就是几毛钱买糖吃，一张一元的纸币能要了我小命。
我空担了一个副班长的虚名，班里什么权力斗争我都不知道。
所以我一直进不了小姐姐们交际圈的核心层。这是我那时最大的痛点。
她们一起窃窃私语商讨大秘密一定会背着我，还相互告诫不要让我知道。我嘴巴大心眼
少，知道了只能坏事。她们有好吃好玩的是会带着我，但是谋划就没我的份。
我，一个只能同甘，无法共苦的异类。
其实小姐姐们也是给过我参与决策层和执行层等核心领域的机会的。
有一年的春天，两个小姐姐带我去偷桃。
一个小姐姐擅长爬树，她就负责摘桃，一个小姐姐擅长收纳，她就负责捡桃，我擅长百
无一用，我就负责望风。
这本来是一个完美的计划，暮春午后，整个小村昏昏欲睡，万籁俱寂，上白班的大人在
上班，上中班夜班的大人在补觉，看桃园的大叔家住在山脚，从桃园看下去居高临下一
清二楚。那会儿他家门户紧闭，看着也在睡觉，就算他家有人出门，走到桃园也需要五
分钟，足够望风的人通风报信，大家抱桃遁走。
然而小姐姐们低估了我的无用。
从她们一进桃园开始，我就紧张到全身痉挛，屁滚尿流哭着哀求小姐姐们出来。
爬树小姐姐都还没上树呢，只在低低的枝丫下面站着摘了几个小青桃。收纳小姐姐都还
没铺开口袋呢，只在树下捡了几个小烂桃。
她们铁青着脸走出桃园。
坐地分赃的时候我很自觉地只拿了一个小烂桃。
从此我失去了进入小姐姐核心交际圈的全部机会。
她们再也没带我去偷过桃。
但她们就是再不重视我，我也还是热爱我这些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小姐姐。
男生们就不一样了，鞋邋遢袜邋遢见天脏兮兮臭烘烘没法看，一个个都是不懂谦让，顽
皮淘气，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我不喜欢他们，连绯闻男友都是我那脑回路清奇的班主
任兼校长给我指派的，就是班里成绩最好的男生。成绩最好的女生和成绩最好的男生，
这个逻辑是没问题的。关键是这个老师，同时还把我指给了他大儿子，一个在外校读书
的高年级哥哥。我享着齐人之福，然而非常困惑。
这群男生还幼稚得要命，女生们大都发育得早，身量都高一些。他们不敢欺负小姐姐，
就欺负我。看老师对我好，就在我课桌上刻：打倒楼小宁。走在路上推我一下都觉得捡
到了大便宜。我不屑和他们理论，包括我那倒霉催的绿光闪闪的绯闻男友。
唯一对他们有点好感的就是一年一度春游的时候了。地点每年不变，都是富春江对岸的
鹳山公园，距离石珠坞小学十公里。我们不会骑自行车，更没有小汽车，每次都走着去
。去的时候精神昂扬，走两个半小时，回的时候会有点蔫儿，走整三个小时。校长兼一
年级班主任兼四年级班主任在前面骑车开路，教导主任兼二年级班主任兼三年级班主任
在后面骑车殿后。
小朋友们背着装零食的小书包，怀揣着买冰棍的几毛钱巨款，排成一长队，逶迤几十米
，很是壮观。能干的小姐姐，调皮的臭男生，叽叽喳喳的我，一群山里娃窝里横平时难
得进城，这会儿绷着小嘴，紧张期待又不愿意让人看出紧张期待，反而表现得非常严肃
，按压着雀跃的心，规规矩矩跟在老师后面，一步一步走去城里的春游圣殿。
鹳山公园有郁曼陀，郁达夫兄弟的衣冠冢，有时候城里的小学生也会过去春游扫墓。我
们碰到过几次，他们衣服光鲜，红领巾血血红，小书包洋气。也不是不羡慕的，然而一
种类似敝帚自珍的心情让我们这群窝里斗小土娃变得非常团结，男生们会拉我们上坡，
帮忙背小书包，一起分享小零食。
回家的路上还是会走过富春江大桥，晴空晚照，大江“春来江水绿如蓝”，衬着火烧一
般的夕阳，“滟滟随波千万里”“半江瑟瑟半江红”。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
再定睛看时，江水脏了一点，好像褪了颜色，桥上的娃娃们已经长大。
他们再不会徒步走过大桥。有人一夜暴富，换了一辆又一辆的豪车；有人踏踏实实，自
行车，摩托车，小汽车循序渐进地换；有人坐上了火车和飞机，离开了家乡。
回忆起那时候偶尔小女生拌嘴，她们说不过我，总是半是怼我半是安慰自己地悻悻说这
句话当本次吵架的结语：“你反正是居民户口，吃国家饭的！”
这些词我也不太懂，只是大人小孩们天天在我耳边碎碎念，我模模糊糊知道自己以后可
能饿不死。
我果然没饿死，但也更没吃饱。
反而是我这些小姐姐和男同学们，赶上了乡镇企业飞天的好时候以及农村户籍的种种红
利。他们才是吃饱的人。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都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各么，各自珍重各自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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