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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省无为县的“大跃进”运动及其后果
谢贵平
新疆塔里木大学文理学院讲师
一、“人民公社”制度下无为县的“大跃进”真相
二、从“大跃进”到大饥荒
三、从人口的大规模死亡到饥民食尸
【注释】
从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给农村带来了严重的破坏和灾难
。安徽省是全国的“重灾区”,地处江淮之间的鱼米之乡无为县1]在全省率先创办了第
一个人民公社,当时全县“五风”(共产风、平调风、浮夸风、瞎指挥风、强迫命令风
)盛行,最后全县竟饿死20余万人,占“大跃进”发动时总人口的20%左右。笔者搜集
了该县的相关资料,辅之以对当地经历过“大跃进”的干部农民的访谈,试图将无为县
“大跃进”的始末和后果展现给读者,帮助不了解这段历史的人理解1950年代末期发生
在中国大地上的这场浩劫。
一、“人民公社”制度下无为县的“大跃进”真相
1958年9月,无为县贯彻执行中共中央“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
将无城、虹桥、新民、观音、官镇、凤河等乡镇合并办起全省第一个人民公社──无为
县红旗人民公社,10月上旬将全县乡镇合并为31个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实行“政社合一
”,农林牧副渔统一经营,生产资料全部公有化,劳动组织按营、连、排、班建制实行
军事化管理;生活则实现集体化,各村办集体食堂,财务上以连(生产队)为核算单位
,对劳动力统一调配。[2] 人民公社把原来经济条件、贫富水平不同的村合并,实行统
一核算,实际上就是穷村共富村的产。当时流行的“全民大办炼钢铁、大办工业、大办
交通运输、大办水利、大办文教事业”等群众运动,无一不是无偿调用农民的人力、物
力、财力,连所需房屋、用具等多向各村和民众调用。
那时任用基层干部只考虑个人关系、家庭出身、政治表现,很多干部的文化素质低
,村一级干部大部分是文盲。地方干部为了完成上级层层加码下来的任务,不顾实际情
况,只知“下面听上面的、上面听中央的”,一昧蛮干。而人民公社制度却让这样的干
部们控制了农村几乎所有的社区经济资源,而且可以集中分配,干部们得以用经济手段
和行政措施支配、控制农民的行为,中饱私囊也大为便利。结果地方干部贪污腐败,官
僚主义盛行,同时“大呼隆”生产、吃食堂制度也严重地挫伤了社员的积极性。由于实
行供给制和无偿劳动,收获的粮食一律归公,公社社员们认为,“干不干、三餐饭”,
“做多做少、一样吃饱”,于是吃饭时人多,出勤时人少,装病的人多,没病装病,小
病装大病,过去能挑1百斤,现在只挑50斤,过去一个人能挑,现在则要两个人抬。
1958年底,全县有农业劳动力近35万人,非农业劳动力近4万人。为了实现工业“
大跃进”,全县共抽调劳动力74,229人,其中外调支援省、地和其他县工业建设47,266
人,参加本县工业建设26,963人(钢铁3,107人,机械1,517人,采矿9,126人,炼焦1,
414人,电力工业164人,交通运输6,481人,建筑843人,纺织、冷冻等4,311人)。而
各公社内和公社与公社之间的劳力调动则无法统计。被调走的农民每天只有约1.5斤至2
斤口粮,毫无报酬,还得日夜苦干。后来发生了严重的饥馑,再加上超强度劳动,许多
人饿累而死。笔者调查走访的对象多为60岁以上的民众,对那段痛苦岁月的经历记忆犹
新,现在仍能娓娓道来。据新店大队靠山村农民程长水说,当年兴修全县最大的新华水
库(位于昆山乡西南角)时,每天都有饿死人、累死人的现象;有的劳力被调往外地劳
动,照顾不到家里的妻子儿女,致使家里人也饿死不少。他本人(父母已饿死)因在新
华水库连续劳动40天,照顾不了家里两个年幼的弟弟,他的小弟被活活饿死。
1958年姚奎甲任无为县委第一书记,他受到上级的压力,也对下级施压。1958年全
县粮食总产量是6.2亿斤,却上报13亿斤;1959年总产量是4.4亿斤,上报11亿斤。[3]
为了制造“高产”假象,很多公社都采用了“并田”的方法,即把许多茁壮成长或基本
成熟的庄稼移栽并到一块田里,因密度过大,又钉木桩支撑,用绳索捆绑住稻禾。当时
任职县粮食局的夏可文[4]回忆说,1958年他奉上级命令去调查农民亩产的真实数,他
随机抽取3块土地肥瘠程度不同的田分成3个等次,亲自监督收割和打谷,结果发现上等
田平均亩产120斤、中等田80斤、下等田40斤。他想将真实数字上报,但区里干部怕影
响政绩,不给盖章,最终粮食产量还是按区里干部虚报的数字盖章上报。当时流行的说
法把创造粮食高产纪录称为“放卫星”。据当时的报导,石涧区拓城社第五作业区第17
小队曾放出一颗中稻产量“卫星”,1亩多的稻田共收稻谷33,709斤;汤沟区蛟矶乡燎
原一社的1亩4分“湖南籼”中稻共收稻子35,859斤,平均亩产25,619斤。[5]
以前自留地、家庭副业是社员收入的重要来源,也是向城镇提供蔬菜、副食品的重
要来源。但在“人民公社化”过程中,自留地归集体,家庭副业也不准经营,否则就被
指斥为“搞资本主义”。1958年秋至1959年上半年,无为全县毁去村庄1,591个,拆毁
农民住房6万5千多间;还有的公社移民并村,把农民一家祖孙3代并在一间房里睡觉。
1960年春,为了办“万头养猪场”、“万鸡山”、“万鹅湖”,无偿夺走人民公社社员
家中的家禽,集中到公共的饲养地,最后公共饲养场里家禽全部死光,而大部分村庄里
则鸡、鸭、鹅断种。[6]
“大跃进”时期的口号是,为了“赶英超美”,“一天等于二十年”。各级政府按
照“人定胜天”的指导思想“瞎指挥”,不顾自然规律一昧蛮干。1959年春,县政府要
求全县提前半个月(即在清明前3天)播种、提前栽插,结果因气温偏低,稻种不能正
常发芽,8万斤稻种烂掉了,长出来的仅有的一点弱苗栽到田里,又几乎冻死殆尽,于
是20多万亩稻田差不多绝产。有的地方干部还强迫社员用盐水拌种,仅开城区在早、中
稻栽插后就在稻田里洒了近2万斤食盐,严重破坏了土壤结构。[7] 还有一些公社干部
以为,耕地深翻是翻得越深越好,竟将地表1丈2尺以下的生土翻上来,不仅浪费了大量
人力物力,还破坏了耕地土质,降低了产量。据当地民众说,石门大队和兴胜大队(现
改为莲花行政村)的干部为了完成积肥任务,竟将黄豆磨成豆浆,用大缸盛放置于野外
田埂上,晚上大缸上面点白炽灯以吸引各种飞虫落入缸中,经日晒雨淋后发酵成臭气熏
天的所谓“人造化肥”,却不用这些黄豆去救济正在饥饿死亡线上挣扎的群众。
为了放更高的产量“卫星”或完成上级交给他们的层层加码的生产指标,地方干部
大量采用强迫命令的手段,叫民众干活就象赶鸭子一样。有的干部竟打人成风,完不成
任务打,出工迟到也打,说话不好听也有挨打的。在劳动中根本不顾妇女的生理特点,
致使不少妇女发生子宫下垂和停经的疾病。由于强行实行集体食堂制度,取消了农民的
家庭厨房,基层干部得以用控制食物分配的手段骑在民众头上作威作福,动辄用克扣饭
票或不给饭吃来威胁民众。农民干活迟到、误工肯定要被克扣饭票,若因饥饿或生病不
能下田干活,或讲干部坏话被干部听见或被别人举报,只凭干部(指导员、书记、生产
队长等)打一声招呼,开饭时食堂会计和炊事员便将这些社员的饭票扣掉并摔破其饭碗
。农民们即使被冤枉了,心里充满怨恨,也敢怒不敢言。就这样,干部们掌握了群众的
生死予夺之权,最后把许多农民逼上了饥饿而死之路。
虚报了总产量,就得相应地增加缴纳给国家的粮食和其他农产品,这样各级政府便
用高压手段强迫农民交出家中存粮和留给家畜的饲料粮,上交国家粮库,同时在集体食
堂里减少社员的口粮供应,实行所谓的“低标准、瓜菜代”。“人民公社化”过程中农
村全面推行了集体食堂制度,不准农民退出,群众也不敢退出。干部们对上级报告说,
群众不愿解散食堂,其实是为干部们自己打算,因为办了食堂他们就可以多吃多占,晚
上还能吃夜餐。
1959年7月4日,安徽省委书记处书记、副省长张恺帆到无为县调查,发现“浮夸风
”非常严重。7月7日他在无为县五级干部会议上提出了批评:明明亩产4百斤,硬说是8
百斤、1千斤;你多我比你更多,横竖是越多越好。张恺帆还注意到,社员劳动强度过
大,口粮供应偏低,社员面呈饥色,浮肿病患者普遍,年轻妇女几乎都丧失了生育能力
,广大群众处于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他及时向省委、省人委作了汇报,提出立即停止
蛮干,提高口粮供应标准(每人每天不少于1斤原粮);并责成县委纠正“共产风”,
并提出“三还原(吃饭还原、房屋还原、小块土地还原)”、“两开放(集体鱼塘开放
、自由市场开放)”等应急措施。[8] 如果能按张恺帆的意见办,数十万农民后来就不
致于因饥饿而死。
然而,就在这年夏天的庐山会议上,毛泽东指责张恺帆“站在资产阶级立场,蓄谋
破坏无产阶级专政,分裂共产党,在党内组织派别,散布他们的影响,涣散无产阶级先
锋队,另立他们的机会主义党”[9]。由此,张恺帆被安徽省委定为“右倾分子”,一
大批党员、干部、群众受到种种打击。这年9月,中共安徽省委贯彻党的“八届八中”
全会精神,组织批判张恺帆,全县有28,741名干部、群众也遭到批判。[10] 于是,张
恺帆试图纠正的“共产风”在无为县又刮了起来,导致形势迅速恶化。张恺帆被批判之
后,地方干部的专权和高压越来越严重。据夏可文说,当时由干部组织的会议讨论的主
要问题就是,“目前我们存在的问题是思想问题,还是现实问题?”经过一番“讨论”
后,干部就“得出”主要结论:目前的困难是社员同志们思想认识不清,勇气不足,缺
少建设共产主义的激情等等。至于现实生活中存在的问题自然是闭口不谈。在地方干部
对人民公社社员的“帮教”活动和“点拨”指导之下,所有社员讨论的结果必须与干部
的思想保持高度一致,否则必遭打击。许多讲了真话的人被打击,甚至被判刑投进监狱
。据夏可文说,当年被打成“右倾分子”的人不计其数,在无为县体育场上,公检法部
门判处罪名的方式是用大喇叭喊来代替正常的司法审判程序,喇叭上喊判多少年就判多
少年。由于被判的人太多,以致于无为县监狱爆满,连仓库里都关满了人。后来政府不
得不将那些无处关押的人押往临近的白湖农场(庐江县境内)和普济圩农场关押。在押
送路上,老百姓说劳改犯多得象行军队伍一样。
二、从“大跃进”到大饥荒
“大跃进”给农村带来巨大的破坏和影响表现在各个方面。
首先,农民缺吃少穿,生活用品奇缺,人们生活、生产困难,导致土地抛荒,村野
荒凉;而基层干部们却“多吃多占”,以致当地群众流传着“一两二两,饿不死队长;
一钱二钱,饿不死炊事员”之说。据笔者在昆山乡和周边乡镇调查,“大跃进”时期最
初每人每天的标准是1斤(原粮);后来由于粮食日益短缺,下降至7两、4两、2两,小
孩再减半,每天只能吃两顿稀饭;最困难时,有时连续3、4天1两米都不供应。张恺帆
1959年到无为县调查时,社员反映,当时每人每天的口粮“县里讲一斤(原粮),其实
一家老小平均不过二两[11]”[12],群众个个象叫花子一样,不论雨雪天都带个瓢,扶
着老人、带着孩子跑到公共食堂吃饭。[13] 据农民徐伍荣回忆,1960年下半年曾连续3
天1两米也不供应,大年三十除夕之夜,社员必须打完规定数量的积肥才准吃饭。
当时不仅城乡居民口粮严重不足,而且生活用品奇缺。1959年至1961年,农产品的
黑市价高于国家牌价数倍,城市里粮、油、布匹、棉花等8种必需品凭票配售,烟、酒
、食糖等10种则限量供应。[14] 据当时的一位回乡大学生黄立众描述:“只有公社书
记或省、县级部长才能买到东西,当时社员每人每天口粮是每人4、5两。农民一年不见
一块洗衣肥皂,连吃盐都没钱买。胶鞋、力士鞋是看不到的。纸没有了,把古老的封建
时代宗谱拿来染色再用。……以前繁华的集市现在就像清水洗的一样。蔬菜比米还贵,
毛鸡价值每斤80、90块钱。”[15] 连无为县城也是这样,县城里仅有的一点菜只卖给
机关团体,不卖给群众。[16]
农民们由于饥饿乏力,加上劳动强度大,个个都骨瘦如柴,甚至青年人走路都须带
拐杖,致使农民无法正常耕种。同时,耕牛、农具也大量减少,1958年底全县有耕牛37
,774头,而1960年底只剩28,100头,大型农具减少176,244件,占60%。[17] 这是田地
荒芜的重要原因。更有甚者,稻种白天洒下田,晚上即被成群结队的饥饿群众捞上来,
清除淤泥后将湿稻种带回家,用两块砖头一搓即食其米。当时可以说每村晚上都有饥民
用这种方法偷食。如此则田里何能长出许多稻谷?当时,即便田里长着水稻,往往也是
四周有禾苗,而田块中间荒芜。其原因是,农民饥饿无力,走路都摇摇晃晃,需要拐杖
,无法下田劳动;即使被干部用棍棒驱赶下田,农民两腿也深陷淤泥中而无力拔出,只
好在田块四周播种、插秧,消极应付,于是田块中央长满了稗草。南方多水田,淤泥较
深,正常情况下行走于田间本不费太大力气,当时农民居然连在田间连挪动脚步的力气
都没有,可见其饥饿的程度。当干部在场时,农民们弯下腰假装劳动,干部不在场就消
极抵制;尽管干部逼着农民日夜干活,但晚上干部一离开,农民们就在田埂上睡觉。
官方的说法把这段时间农作物的普遍减产归结为“三年自然灾害”。据笔者查阅相
关气象和灾情资料和多次走访调查得知,历史上对无为县影响较大的灾害性天气有低温
、连阴雨、暴雨、旱涝、冰雹、龙卷风。笔者分析了无为县1957年到1988年各月平均最
高、最低及极端气温表,各月平均雨量、雨日及最大、最小降雨量和一日最大雨量表,
1952年到1988年梅雨情况表[18],发现在1958至1960年间,除1958年旱情较严重、1959
年有轻微旱情外,基本上风调雨顺,并无其他灾害性气候的记录。据“三年困难时期”
在无为县教书的杨金声分析,从1958年到1961年这4年无为县的气象资料来看,无论是
从月降水量、最长连续降水日数和最长连续无降水日数来看,还是从暴雨日数和暴雨连
续日数来看,既不存在涝灾,也不存在旱灾。当时出现的大饥荒完全是一场人祸。[19]
在大饥荒已经发生的情况下,由于政治高压的存在,各地干部对农民实行了“饿死
也不开仓”的政策。在当时的政治气氛里,谁要是擅自开仓,轻则开除党籍、公职,重
则挨批斗,甚至被整死。与此同时,干部们对私藏或偷取粮食的农民则严惩不贷。干部
们认为,农民家中若藏有粮食,就肯定是偷来的,一经搜出必遭毒打。有些农民将晚上
从田里偷来的粮食用瓦片煮烧(铁锅已被砸碎用于“大炼钢铁”),干部们发现谁家有
炊烟,即蜂拥而入,砸打一气,并将偷食者拖入食堂吊打。干部们甚至不准农民采摘野
生植物充饥,理由是野生植物也是地里长的,而土地是共产党的,所以野生植物也是共
产党的。干部对偷食小孩也不肯放过。无为县南乡有一小孩,因饥饿难耐,大白天爬到
生产队田边偷食田中稻种,被生产队长发现,冲上前去,一锹铲下去,将偷食小孩的右
手四指齐刷刷铲断。后来张恺帆到无为调查时,经群众举报,这两位村干部被逮捕。
三、从人口的大规模死亡到饥民食尸
“三年困难时期”,饿、病、逃荒、死亡,都不同程度地波及全县。首先,因人民
公社留存的口粮严重不足,社员收割后就近乎断粮。接着就出现非正常死亡、人员外流
现象。因为人口骤减,进一步导致土地大量荒芜,粮食连年减少。1958年全县粮食总产
量为7亿斤,1959年为4.5亿斤,1960年仅4.0亿斤。[20] 据无为县志记载:1960年春,
由于“浮夸风”、“高估产”、“高征购”,加之浪费严重,城乡居民口粮严重不足,
发生了浮肿病,一些地方出现了非正常死亡和人口外流的严重情况。[21] 人口外流以
石涧、陡沟、蜀山等区为甚,蜀山区得胜乡小坳第四社桥头坟和双泉两个生产队,就有
45%的农户流往江西省。[22] 当时社员饿得没有办法,只好找树皮、树根、蒿草、糠秕
、蕨类、小鸡草等野草野物充饥,实在没办法时只能大量喝水充饥,结果大批人浮肿,
许多人饿死,昆山公社的非正常死亡率约27%。“三年困难时期”无为县的人口总数连
年下降。除了干部家庭的妇女外,绝大多数妇女都不再能生育,在这3年中群众家里出
生人口寥寥无几。据无为县公安局统计,1959年全县饿死82,278人;1960年饿死126,
524人。据《无为县志》记载,1957年年底全县人口为982,979人,而1960年年底仅余
662,557人。
据笔者在昆山乡大范围内调查得知,当时几乎每村每天都有饿死人现象。在冬春季
野外没有可供偷食的农作物,若粮食再供应不上,大多数农民就只有坐以待毙;若是在
夏秋季,农民们如果不想被饿死,晚上都出去偷正在生长或收割的农作物,当时这是普
遍现象。在饥饿的逼迫下,人们已经没有了羞耻感,每到收获季节,晚上田野里到处都
是偷食的人群,大都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如果是群众碰见群众,彼此都心照不宣,
因为都是出来偷食的,一般不会互相检举;一旦群众碰上干部,不等对方看清自己就得
拼命逃脱,否则落入干部之手,就难逃惩处。有许多人因此即遭捆绑拖入食堂吊打,还
有许多妇女因偷食被干部揪着发辫倒着拖,沿村饶圈,或将妇女的头发剃成阴阳头,许
多妇女不堪其辱,精神失常,甚至自杀身亡。
据苏老村苏秀芳[23]回忆说:当时苏老村至昆山街沿途3、4里路,每天都见无人收
埋的尸体十几具,要么是其家人已全部饿死,要么是家人因饥饿无力挖坑掩埋亲人的尸
体。因此,各大队不断组织人民公社社员专门掩埋尸体,因尸体太多,埋尸的社员也饥
饿而空乏无力,只将尸体草草掩埋。荒野常见不知是饿狗还是饥狼刨土扯拉啃咬尸骨的
惨境,人见了也无力去驱赶。据她说,苏老村原有570人,到后来因饿死加上外流,全
村只剩下2百多人,好几户人家死绝。苏秀芳一房(共一个曾祖父的所有家族)共72人
,其中饿死和被折磨死53人。她母亲死后,她的弟弟时年2岁,依偎母尸旁,嗷嗷待哺
;为了多领得一勺稀饭(当时他们村按人口到食堂领取口粮),被迫用棉被裹住她母亲
的尸体,与家人同卧一床,不让别人知道她的母亲已死;以死人冒充活人,多领取一勺
粥水,从而使姐弟俩得以苟延残喘,度过危机;后因尸体腐烂臭不可闻,才埋掉她母亲
的尸体。据笔者在昆山乡内随机访谈,当时为了多领取一份粮食,几乎每村都有苏秀芳
家这种情况。据程长水回忆,他居住的村子原有人口327人,吃食堂期间,饿死加上外
流,全村后来只剩下70人,好几户人家绝户。
基层干部常把外流人员和因饥饿而死绝的家庭之住房拆毁,以取得木料和茅草作食
堂燃料。所以当时各村都见残垣断壁,房前屋后,杂草丛生,低矮的茅屋和残垣断壁掩
映在茂密高深的草丛中,常有野兔出没其中,一片荒凉萧条景象。
饥饿使许多人变得野蛮和残暴,为求生存,不择手段。曾任联合国粮食和农业组织
执行委员会主席、南北美洲巴西营养研究所所长的卡斯特罗教授曾指出,“没有别的灾
难能像饥饿那样地伤害和破坏人类的品格”,“人类在完全饥饿的情况下,所有的兴趣
和希望都变为平淡甚至完全消失”,“他的全部精神在积极地集中于攫取食物以充饥肠
,不择任何手段,不顾一切危险”,“而且对于环境的一切刺激所应有的正常反应完全
丧失消灭,所有其他形成人类优良品行的力量完全撇开不管,人类的自尊心和理智的约
束逐渐消失,最后一切顾忌和道德的制裁完全不留痕迹”,“其行为之狂暴无异于禽兽
”,盗窃、抢劫、卖淫以及其他一切道德堕落越轨行为,“或多或少都是饥饿对于人类
品格的平衡和完整所起的瓦解作用的直接后果”。[24]
这些现象当时在无为县全都出现过。一位当年对形势不满而遭到政治迫害的焦水云
在1983年3月22日写的申诉材料中提到了他在“三年困难时期”看到的情形:“有一点
吃的,老子抢儿子的,儿子抢老子的,弄得不成一家人”[25] 现任涧李小学校长的谢
益文说,当时他父亲是生产队长,且在食堂工作,每次从食堂回家带些米饭之类的粮食
,放在家中柜子里锁藏起来,等自己饿时再吃;而对几滴米未进、一直囔着叫饿的两个
儿子置之不理,结果他的弟弟被活活饿死,自己后来被叔父救济才活了下来。据苏秀芳
说,她的堂妹饿死后,她的二伯以收埋尸体为借口,将尸体带到苏老村村后山冈上,割
下尸肉煮烧食用,而将尸骨仅草草掩埋,苏老村许多村民都看到这一幕。据夏可文说,
无为县城有一货郎小商人,穿街走巷做一些小生意(当时叫“投机倒把”),经常将赚
的钱换一些食物藏在货郎担子里自己食用,从不给他的妻子和儿子吃;每当他的妻子和
儿子向他求食时即遭他的毒打,并扬言要杀掉他们母子俩;妻子饿得快要死的时候,趁
丈夫熟睡之际,与儿子一起用绳子勒死他,以夺取食物。后来无为县公安局破了该案,
周边群众纷纷要求减轻对这母子俩的处罚。据昆山乡新华村村民反映,当时该村有一老
妇,一日邻居偶进其屋,见老妇人正在吃肉,忙问其来源,老妇良久不语,后在干部的
追问之下被迫说出实情,其所食之肉乃其子之尸。“虎毒尚不食子”。“大跃进”竟逼
得母亲腌其亲生子尸以食,由饥饿导致的人伦之变异,真是骇人听闻。当时即将饿死的
人争吃无主尸肉也时有发生。据老人们讲,有些饥饿的乡民经常到处打听谁家最近死了
人,何处有新坟?一旦听说某处有刚死的人或附近有新坟,人们便结伙蜂拥至新坟地,
掘尸而食,野外常见被剔除了皮肉的尸骨。
据时任无为县看守所所长的胡大海对夏可文说,“看守所里的犯人,有女人杀丈夫
的,有儿子杀老子的,有母亲杀儿子的,各种丧失伦理的事情都有,但大都是因为饥饿
的原因”,“无为西乡有一大队书记,以捆绑毒打社员而出名,深得群众怨恨。该村有
两名社员因饥饿加仇恨,将这个书记七、八岁的胖乎乎的儿子杀吃了,后无为县公安局
破获了此案”。
历史已经过去,但历史是一面镜子,它给了我们严酷的教训。
【注释】
[1] 无为县在安徽省中部,当时行政上隶属于芜湖地区,现在隶属于巢湖地区。该县地
处江淮之间,地形平坦,水利方便,自然条件利于农业,历史上一直是鱼米之乡。
[2] 无为县地方志办公室编,《无为县志》,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342-343页
。
[3] 出处同上,第28页。
[4] 夏可文,男,76岁,现居无为县无城镇上河街18号。“三年困难时期”曾任无为县
粮食局主任。笔者曾于2004年8月份与夏可文多次交谈得知,他因工作需要,“三年困
难时期”经常下乡检查统计粮食产量情况,经常与基层干部和农民打交道,所以对当时
农村和农民的情况非常了解。他现在讲述起当时的事情来,仍然记忆犹新。他根据自己
的亲身经历和耳闻目睹为笔者提供了许多真实的一手资料。
[5] 1958年8月20日《无为日报》(号外)刊登。
[6] 出处同注[2],第126页。
[7] 出处同注[2],第126-127页。
[8] 出处同注[2],第85-86页。
[9]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的毛泽东文稿》第8册,中央文献出版社,
1993年,第431-432页。
[10] 出处同注[2],第87页。
[11] 当时市秤1斤是16两,每两等于公制31.25克。
[12] 出处同注[2],第600页。
[13] 出处同注[2],第601页。
[14] 出处同注[2],第323页。
[15] 黄立众是无为县昆山公社芦塘黄村人,原为北京大学学生,因被划为“右派”而
遭开除学籍,回乡后因对“大跃进”不满,在当地组织了“中国劳动党”。其活动于
1961年被破获,黄立众等8人当时即被逮捕判刑,对此案的追查一直延续到1968年的“
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后来当地政府承认,打击面过宽,造成了大量怨案。这段话引自
黄立众写的“告全国同胞书”,见无为县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的案卷,现藏县人民法
院,档号10120。
[16] 出处同注[2],第602页。
[17] 出处同注[2],第127页。
[18] 出处同注[2],第88页。
[19] 杨金声,“我亲历的的瓜菜代生活”,《炎黄春秋》,2002年第7期,第41页。
[20] 出处同注[2],第127页。
[21] 出处同注[2],第27页。
[22] 出处同注[2],第126页。
[23] 苏秀芳,60岁,现居无为县昆山乡莲花靠山村,访谈时间是2003年8月19日。
[24] 约绪·德·卡斯特罗,《饥饿地理》。上海:三联书店,1959年译本,第63-66页
。
[25] 出处同注[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