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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adline版 - 儿子被同学殴打致瘫痪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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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点起床,为儿子准备食物,打成流质,一点一点喂给他吃,还要给他擦洗、翻身……像婴儿一样照顾这个如今身高1米8的大个子,这是谢燕飞夫妇7年来的日常。丈夫尹小平为了护理儿子已经累坏了腰,每次都需要绑着护腰才能完成对儿子的挪动。他们的儿子智商退至仅2岁左右,终身都需要这样的完全护理依赖。
他们的儿子尹嘉恒,是7年前一起校园霸凌事件中的受害人。刚读初三的他,遭遇9名同学的围殴,头部重创成半植物人状态。
参与围殴的7名同学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四个月至缓刑三年不等。尹嘉恒的受伤给家庭带来毁灭性打击,其父母提起800万元的民事索赔。近日,贵州省安顺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二审民事判决:9名施暴者的监护人及学校共赔偿尹嘉恒近300万元。
2月28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从法援律师杨云蕾处获悉,针对部分被告的不主动履行,法院正在进行强制执行,推进赔偿款落实。
对于校园霸凌的治理,国家相关部门高度重视。2月17日,教育部曾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中小学法治副校长聘任与管理办法》将于5月1日起施行,要求全国中小学都要配备“法治副校长”,在防治校园欺凌方面,中小学法治副校长将会发挥重要作用。
悲剧:遭九同学围殴致颅脑损伤成半植物人
2014年9月19日,尹小平永远记得这一天。这天,刚满14岁的儿子尹嘉恒在学校出事了。
尹嘉恒就读的双阳中学,是安顺经济技术开发区教育局直属的一所公办全日制初级中学,出事时,他刚上初三。
法院判决认定,当天下午1时30分许,该校学生陈某听同学蒋某、赵某某反馈,尹嘉恒说了陈某坏话,于是,陈某与王某等9人去找尹嘉恒。陈某等人在双阳中学教学楼找到尹嘉恒后,何某先用手拍打尹嘉恒的头部,之后,陈某等人与尹嘉恒一同到该校九年级(一)班教室,尹嘉恒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陈某等9人围在尹嘉恒周围,陈某率先动手殴打尹嘉恒,把尹嘉恒的眼镜打掉在地,王某等人见状也一起动手殴打尹嘉恒。陈某欲再次殴打尹嘉恒时,被王某4从身后抱住,王某3为排除王某4的阻拦,动手殴打王某4,随后陈某朝正弯腰捡拾眼镜的尹嘉恒头部右侧猛踹,致使尹嘉恒头部左侧撞到课桌角受伤。
尹嘉恒受伤后,趴在课桌上继续上课至学校放学。其间,尹嘉恒在教室里呕吐,但学校的上课老师未予过问,也未及时将尹嘉恒送至医院救治。当天下午第三节课放学后,同学将尹嘉恒搀扶出学校。当晚7时45分,尹嘉恒父母将其送到医院住院治疗,临床诊断为左顶骨凹陷性骨折及头皮软组织挫伤。两天后,尹嘉恒被转院至贵阳市第二人民医院(贵阳市金阳医院)进行开颅手术及术后治疗。
尹嘉恒病情危急。病历显示,当时尹嘉恒神志中度昏迷,不能言语,刺痛肢体双上肢稍有回缩,四肢肌力不能配合,四肢未见自主活动,肌张力减弱,肌肉萎缩。相关诊断显示:尹嘉恒闭合性颅脑外伤(中),左颞脑挫裂伤、左颞颅骨凹陷性骨折;颅内感染;四肢瘫痪、失语等。
“当时情况太危险了,我在医院跪在地上,求求他们救救我儿子,只要能保住他的命,不管怎么样都可以。”尹嘉恒的母亲谢燕飞向澎湃新闻回忆。尹嘉恒进行了紧急手术,医院下发了五次病危通知,勉强保住了一条命,但之后一年多都是植物人状态。
2015年10月,贵州都市报曾报道尹嘉恒的惨状:瘫痪在病床上的他肌肉萎缩、骨瘦如柴,完全没有意识。2015年6月,经贵阳医学院司法鉴定中心鉴定,尹嘉恒因开放性颅脑损伤并发颅内感染遗留智能及活动功能严重障碍,属一级伤残,需完全护理依赖。
如今,离案发已经过去7年半,在父母精心的照料下,尹嘉恒的营养情况有所改善,恢复了部分意识,但仍处于半植物人状态,智商约2岁左右,只能简单叫“爸爸妈妈”,以及回答最简单的问题。
2022年2月26日,澎湃新闻记者与躺在床上的尹嘉恒交流。他能说出自己的名字,问他在哪读书,他说是“双阳小学”,他不知道自己曾就读于双阳中学。他能回答8+1=9,但不能回答8+2等于几。对于其他问及地名的言语提问,他进行着无意义的重复,似乎完全听不懂。
霸凌:主犯曾串通栽赃受害人先持刀威胁
“我经常失眠睡不着,有时候睡着醒来,看到躺在床上的儿子,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谢燕飞对澎湃新闻说。她和丈夫都是某国有企业的职工,尹嘉恒属于典型的“厂矿子弟”,从小到大,“生活一直很单纯”。
出事前,尹嘉恒喜欢画画、听音乐、唱英文歌。他1米8的个子,阳光、懂事。作文几次获得老师的圈点。在谢燕飞至今保留的几篇作文里,其中一篇,尹嘉恒写道,“我从小生活在这个双阳厂里……这是个处在农村与城市之间的地方,是个小地方。”文中尹嘉恒提到了自己的梦想,“希望能有一份稳定且高薪的工作,直干到退休,然后带着家人,回到这种远离城市的地方,富足地生活着。”
这个家庭所有的美好和期望,都在出事那天戛然而止。
检方对参与围殴的7名年满14周岁的学生,以故意伤害罪提起公诉。主犯陈某供述,他和尹嘉恒是校友,平时没有什么往来。事发当天,他听说尹嘉恒骂他,看到尹进校了,他和篮球场上的同学说了,十几个人就跟着过去了。在教学楼一楼至二楼的楼道间追到尹,他用手搭在尹的肩膀叫他一起上楼,说要问他点事情,尹将其手推开。这时,后面的何某从后面拍了尹的后脑勺两三下,他们跟着尹到一班的教室。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邓某等9人就站在其周围,陈某坐在尹对面的位置上,左边还站着两人。陈某坐下就问尹骂他的事,尹说没有这回事。随后陈某用右手扇了尹两耳光,接着左手握拳打到尹的右眼角部位,将其眼镜打掉。站在旁边的人看到其动手也跟着动手了……“尹嘉恒整个过程都没有还手。”陈某说。
判决书还披露,陈某在案发第二天,曾试图串供栽赃。他对王某等5人说,“如果我们去公安局录口供,就说是尹嘉恒先拿刀出来威胁我们,然后我们才动手打他的。”
刑事判决书还认定,“本案系陈某听信同学的传言而引发事端,被害人尹嘉恒并无过错,其认不认可骂过陈,并不能成为陈殴打其的理由。陈在情节上避重就轻,不能体现很好的认罪态度。”
双阳中学政教处证实,陈某在学校学习态度不积极,曾受到纪律处分。而其他另外6位同学则表现一般或良好,未受过纪律处分。
安顺市西秀区人民法院最后认定,“陈某在与同学产生矛盾后,不能采取正确的方式进行处理,而被告人王某等6人出于讲义气、追求刺激,伙同陈某一同找被害人‘对质’……”一审法院对主犯陈某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零四个月,王某、邓某判处三年至四年不等实刑,其余4人均被判处缓刑。
2018年的民事索赔案中,尹小平夫妇发现,除主犯外,被告学生都已经获得自由。现在,夫妻俩最怕出门,他们不愿看到同龄孩子,尤其是不愿在厂区看到那些穿着工装、已经参加工作的孩子。“本来我的孩子应该像他们一样,但现在他还躺在床上,而且要一辈子在床上躺着。”夫妻俩哽咽了。
出事后,孩子的床被搬到客厅,以便于护理。夫妻俩还把孩子的画作裱好挂在客厅。尽管这是个没有希望和未来的孩子,但他仍然是二人生活的中心,是他们最大的寄托。二人一直没有第二个孩子,“这些年的全部心思和精力都在这个孩子身上,根本不具备条件。”谢燕飞说。
“我们需要像对一个婴儿一样伺候他,每天五点就要起床给他准备食物,打成流质,一点点喂,每天都要给他擦洗、翻身。但又没办法真正把他当婴儿,因为他是个1.8米的大个子。”谢燕飞说,单位给了他们两口子最大的支持,让她有更多时间照顾孩子,但她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完成护理,必须依靠尹小平。而如今,尹小平已经年过五十,满头白发,七年来对儿子的护理已累坏了腰,每次都需要绑着护腰才能完成对孩子的翻身挪动。
起诉:索赔800余万元,学校辩称不应担责
延续孩子的生命,巨额医疗费是摆在面前最大的难题。
最艰难的时刻,是事发一年多时。上述贵州都市报的报道提到,本来夫妻俩每月所得收入仅5000元左右,为了照顾儿子,谢燕飞又向单位请了长假,只有丈夫继续工作。医院每天的医疗费高达一千多元,而打人孩子的家庭当时仅拿出了4万多元赔偿,学校也只拿了60多万元。
“学校一直否认自己的责任,我们去学校要钱,都是以‘借’的名义。即便如此仍然很难,孩子年迈的外公外婆都去找过学校。”谢燕飞说。在家属的坚持和医院的救治下,尹嘉恒住院的第二年身体有所好转,恢复了部分意识,身上也长了点肉。但到第三年,“学校停止支付医药费了,我们只得带着孩子回家。”
回家之后,孩子又多次去医院,并多次收到病危通知。为了保住孩子,“我们自费购买了二十多万元的进口药,这些药是没法报销的,民事索赔中法院也不认可,但这些药改善了他的营养,能使他身体稍微好点。”谢燕飞说。
如今,澎湃新闻记者看到,尹嘉恒明显比2015年报道中的情况好些,脸胖起来了,腿上也有些松弛的肉。不过,由于常年瘫痪,他的抵抗力、免疫力很差,身体各种并发症都出来了。
去年5月的一天,谢燕飞感觉孩子精神状态不太好,习惯性摸一下额头,发现快40摄氏度了。她说,家人想尽办法将孩子送到医院,发现是肾结石、积水导致的发烧。同时,血压和血氧饱和度不断往下掉,孩子马上被送进了ICU病房,并下了病危通知。医生从他膀胱内取出几个接近鸡蛋大的结石,但不敢再进一步做肾结石手术。“因为他不是个普通病人,胸部以下没有感知,抢救了三天,病情才稳定下来。”谢燕飞说。
2018年4月23日,在法律援助律师杨云雷的帮助下,尹嘉恒及其父母起诉了涉事的名同学和他们的父母、学校,要求被告赔偿其各项损失600万余元。中国庭审公开网的开庭录像显示,在庭审中,原告将赔偿总金额增加为831万余元。
由于各种原因,该民事案件经过多次开庭,持续了三年多。“在法庭上,一些被告就认为,他们的孩子已经坐牢了,不可能再赔钱了。”杨云蕾对澎湃新闻说,“当时尹嘉恒父母的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庭都没办法开下去。”
“民事赔偿经过了几次审理,双阳中学一直否认学校的责任。”谢燕飞认为,尹嘉恒受伤后,继续趴在学校课桌上上课,多次呕吐和干呕,上课老师没有过问,也没有送至医院,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直至放学后,才由同学扶至医院。学校在教学区内未对学生进行有效管理,未尽到及时救助义务,对本起事故的发生存在重大过错。
判决书显示,双阳中学认为,学校不应承担赔偿责任。因为学校履行的是教育、管理而不是监护职责,并且对本案的发生没有过错,其学校属于非寄宿制中学,本案案发时间为中午13时30分,不属于学校监管时间和监管范围,本案系突发事件,学校无法提前预知和发现等等。
“庭审中,有被告学生当即举证说,他们是毕业班,学校要求学生下午1点半必须到校。”尹嘉恒的小姨谢女士对澎湃新闻说,这个证据对法院后来的认定起到了重要作用。
父母的忧虑:我们老了,孩子怎么办?
一审法院安顺市西秀区人民法院认为:原告尹嘉恒诉请的医疗费、护理费、营养费、残疾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等各项费用,经计算应为307万余元。
法院认为,根据我国侵权责任法相关规定,本案系陈某等9名被告人共同对尹嘉恒实施伤害行为,最终造成尹嘉恒重伤一级、伤残一级的损害后果,侵权行为人均应承担赔偿责任,其中,被告陈某率先对尹嘉恒进行殴打,并用脚踹其头部右侧至其左侧撞到课桌角受伤,该侵权行为是造成尹嘉恒受伤的主要原因,陈某应当承担主要的赔偿责任,其余8人均应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被告陈某等人在侵权行为发生时不满18周岁,也未提交现已具备经济能力的证据,故应由他们的监护人承担赔偿责任。
法院同时认为,双阳中学在学生发生校内斗殴事件时未及时发现、制止,事后未对出现异常反应的学生及时送医,对损害后果的扩大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应认定双阳中学未尽到教育、管理职责,存在过错,理应承担相应的直接赔偿责任。
结合本案实际,一审法院酌定被告陈某的监护人承担33%的赔偿责任,即101万余元;被告安顺经济技术开发区双阳中学承担30%的赔偿责任即92万余元;其余8名被告的监护人按3%-8%不等的比例进行赔偿。最终,法院判各被告总计赔298万余元。
一审判决后,被告赵某某及其父母、双阳中学提起上诉。2021年11月2日,安顺市中级人民法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2022年2月26日,尹嘉恒的家人告诉澎湃新闻,判决生效后,多名被告学生家长未履行生效判决,目前杨云蕾律师已向法院申请了强制执行,法院也采取了查封冻结账户、召开执行协调会议等措施,帮其落实赔偿款。
从案发至今,杨云蕾作为法援律师跟进近八年,在她看来,校园霸凌问题不应该再被忽视。“因为孩子对法律的无知,他们不知道他们作为施暴者,会给受害者以及他们的家长带来多么惨重的后果。本案中学校和被告家长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希望这个法律后果让他们认识到,每个个体和单位都有防范校园霸凌的义务。”
谢燕飞告诉澎湃新闻,这八年来她很感谢法院、律师、单位等各界人士对她家的关爱,但他们仍无法从这场校园霸凌案的深渊中走出来。
谢燕飞说,2018年,安顺经开区民政局为尹嘉恒办理了残疾证,每月他可获得50元的补助。去年夫妻给儿子申请低保,被告知不符合条件。他们想给儿子申请免费的康复训练,结果年龄超了。“他现在是已经年满18岁的成年人,不但不能孝敬父母,还需要父母照顾。我们不知道还能熬多久,我们(夫妻)中如果有一个有什么闪失,或者我们年老体衰了,这个孩子谁照顾他?”谢燕飞充满着忧虑,“去年孩子病危,一个月往返进出医院四五次。他去重症监护室抢救,医保不能报的,都是我们自己承担。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医药费会越来越高。”
面对妻子的哭诉,尹小平沉默不语。事发至今,承受的苦难,这家人鲜少对外说出。“我们不想卖惨,博取同情,也不想占用太多社会资源来付医疗费。自从我孩子出事后,学校安保有了,校园意外保险也买了,校园霸凌也有人重视了。但我的孩子呢,如果他做错了,我们心里还好受一点,希望有人能关心下孩子接下来的正常生活保障。”谢燕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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