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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 发帖数: 12296 | 1 在百度键入“一梦黄粱”,排名第一的搜索结果不是为人熟知的四字俗语,而是一位身在湖南永州的网络作家。
如果是一个从未读过网络文学的人,对这个搜索结果有多意外,就会对当下国内网络文学市场规模之大有多咋舌。
6月中旬,网剧《隐秘的角落》播出后即成“爆款”;去年底上线的剧集《庆余年》目前在豆瓣网有73万多人标注“看过”,评分稳定在8分;5年前,《琅琊榜》热播,收获了当年不少电视剧相关奖项。
在北京地铁车辆里,大部分乘客在低头看手机。 工人日报记者 王伟伟 摄
网络作家一梦黄粱。从“小白”到“大神”,他说网文改变了他的人生。(受访者供图)
这3部剧集和近年的诸多改编影视剧,其原著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在网络上首发、连载的小说。而它们,只是浩如烟海的网络文学作品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
从1998年BBS论坛上疯传台湾作家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算起,网络文学在中国存在已有20多年。截至2018年,国内网络文学创作者达1755万,作品总量2400多万部,营收342亿元。2019年,网络文学读者人数达到4.55亿。
这意味着,从北京拥挤的地铁4号线,到上海陆家嘴高级写字楼,从东莞工厂里的流水线,到沈阳某个机关大院,人们的手机里可能装着同一个网文阅读App。都市白领和年轻工人可能追过同一部小说,甚至“催更”过同一个作家。
作为对比,2019年,我国成年国民年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为4.65本,年人均电子书阅读量为2.84本。两者相加,不过7本出头。
从在中国的被阅读量来讲,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百年孤独》很可能输给一梦黄粱的都市类小说《老衲要还俗》。
读者做不到的,
角色都能做到
“地摊经济”的概念被捧上头条没几天,一梦黄粱就看到有人以“摆地摊赚10个亿”为主题连载网络小说。他并不感到惊奇,“这就是网络作家捕捉社会热点的敏锐嗅觉”。
一梦黄粱说,一般来讲,根据阅读群体不同,这个主题有两条写作路径可选:写给小白领——一个底层青年从摆摊到发家致富的故事;写给有钱有闲的人——一个富二代从摆摊体验生活到经过历练获得成长的故事。
一梦黄粱的这番推演,遵从着网文界至高无上的金科玉律:给读者看他们想看到的,术语叫踩中读者的“爽点”。
“爽文”也因此常常成为网文的同义词。与传统文学“不为读者写作”的名言截然相反,网络文学的原则就是为读者服务。一位早期成名的网络作家曾说,网络文学规律千万条,总结起来就一句话:绝对不能给读者添堵,一定要让他们觉得爽。
2011年,重庆人韩路荣的第一部网文《一个女业务员的奋斗》出版,当时她的笔名还叫“蝶舞梦中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印刷出来,没上过大学的韩路荣觉得像做梦,“这就成为作家了?”
主人公田馨从一个无学历、无金钱、无相貌的“三无”女孩,通过奋斗成为销售精英,并且收获甜美爱情。按当下网文的分类,《一个女业务员的奋斗》算女频中的标准女强小说。“女频”是女性读者喜欢的网文,“女强”是女主角强大无比的小说类型。
从去年1月至今,砚秋实的第一部网文《荒古帝业》已更新到300多章。在这部玄幻小说里,主角于尊看起来是一个楞头小子,实则是命定的“天纵之才”,在各路人马的陪伴与帮助下,不断开挂,日益强大。
按行话说,处女作往往是“小白文”。许多人的“小白文”都以“扑街”(粤语,意指失败)收场,但1994年出生的砚秋实显然掌握了“踩爽点”的基本规律,他也因此开始获得金钱回报。
“点开App,就是想让自己舒服一点。”房地产营销从业者剑锋的手机里有好几个网文阅读App。上班时,就算是去趟洗手间,剑锋也会看上一两章。遇上假日,他能捧着手机熬到下半夜。
上大学时,剑锋会专门抽时间去图书馆读书,社科、历史、文学,都有所涉及。毕业近10年,网文慢慢成了他唯一的阅读范围。“品味”变化的背后没有什么深刻的原因,“工作、生活本身已经够累了, 就想在网文中放松一下”。剑锋的想法,代表了许多网文读者的心态。
在《网络文学创作原理》一书中,剑锋口中的“放松”被长期研究网络文学的学者王祥总结为“网文给大众提供的情感体验和快感补偿功能”。玄幻、修真、言情、宫斗、穿越……网文日益细化的分类,是把读者的欲望分门别类地进行安放。
最近,一梦黄粱在酝酿一部以40岁男人为主角的新作品,“都说男人到中年最压抑,我就要让主角在40岁时把所有委屈、窝火都爆发出来”。
知道目标读者想要什么,他们想不到的,书里也都能想到;他们做不到的,角色都能做到。这是一梦黄粱每次写作的目标。
没人看就没钱,
没钱就得饿着
和社会中的诸多圈子一样,绝大部分时间,庞大的网络文学王国只在自己的圈子里运转。
直到今年5月,网文作者们集体出了一次圈。
“创作者们联合起来!以中低层网文作者为领导……废止霸权合同,捍卫著作权利!”5月初,一份宣言式的文案在各社交平台和网站论坛中流传。
“宣言”把矛头对准网络文学平台阅文集团,称该平台2019年起与网文作家订立的《文学作品独家授权协议》中存在不少霸王条款。为表示抗议,部分网文作家发起了“2020首届55断更节”,号召创作者在5月5日当天集体停止作品更新。
版权之争的背后,是1700多万网文创作者的生存现状:除了极少头部写作者有谈判筹码外,绝大部分写手都要依附于平台与资本。
2002年,5位网文阅读爱好者建起一个名为起点中文网的网络小说网站,并首开付费阅读模式,论坛时代靠爱好写作的创作者们有了真金白银的收获,由此也催生出了更多的网文作者。
起点中文网开辟的网文商业模式一直延续至今——作者赚不赚钱,全看读者买不买单。
去年,剑锋结了婚,在北京贷款买了房。为了攒钱,他很少在娱乐项目上花销,只有付费看网文例外。凡是追上了的小说,任何收费标准他都照单全收。最多的一次,看完一部网文,剑锋花了400元。
“一块火红的石头,从玄天坠落下来,滋啦滋啦地燃烧声,将寂静的夜幕点燃。”在《荒古帝业》的开头,伴着一片雷光火石,女主角出场了。
传统文学创作中,作者可以用一个章节描写环境,再用一个章节营造氛围,甚至在五六章之后才安排主要人物登场。但所有这些,在网文创作中都是“掉粉”的大忌。
“最好是开篇第一章就能制造一个高潮,第二章带着读者在这个高潮上一路狂奔,第三章结束旧的高潮,掀起新的高潮。”一梦黄粱说,为了最大限度方便读者,大多数网文每一章节的篇幅只有两三千字,“刚好够他们用碎片时间阅读”。
现在,一梦黄粱写作的度量衡是目标读者的空闲时间。以学生群体为例,他估算过,课间10分钟能阅读的字数大概两到三个章节。“我就要在这期间做好故事铺垫,马上进入高潮时,叮——上课了。等再下课时,故事就会给出‘爽点’,并且紧接着又有另一件事出现了”。
想继续看?没问题,下课再来。
这样精确到分钟的写作策略,源于读者真实又冷酷的反馈。面对海量选择,如果一部网文有某一章没有及时踩到阅读者的“爽点”,他们就可能不再看下去,哪怕后面的内容无比精彩。
没人看就是白写,没钱你就得饿着。这是每一个投身网络文学创作的人必须接受的现实。
天下武功,
唯快不破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这样无间隙的敲击声,最近每天要在姜杨行言的书房里响起十几个小时。
伴随产生的,是电脑屏幕上不断飞出的文字。一行接一行,几乎没有停顿。26岁的姜杨行言身上披着一块毯子,面无表情,只有屏幕的蓝光倒映在她的眼镜片上。
刚上了新作品,姜杨行言要以“爆更”模式吸引足够多的读者。
“我希望键盘可以自己打字,鼠标可以自动上传,我给它们交电费,形成一条高速的生产线。”在一条名为《网络作家初级幻想》的短视频里,姜杨行言这样说。
快速码字,快速更新,是网文王国的生存法则。
2005年,当时已在圈内小有名气的唐家三少转入起点中文网写作。仅用几个月时间,他就持“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信条,冲上了订阅排行榜首位置。其后十多年里,他日均更新8000字,从未中断。
在成为网络作家前,四处打工的韩路荣当过打字员,专门学过电脑打字。这一技能后来成了她的巨大优势,她每分钟最多能码出300字。
姜杨行言的纪录是一小时更新6000字。女孩子爱美,但要是灵感丰富临时要“爆更”,即使是刚做好的漂亮指甲,姜杨行言也会毫不犹豫地抠下来。因为那会影响打字速度。
一位叫明宇的作者在6年时间里写出3425万字10035章,这部名为《带着农场混异界》的作品是目前世界上人工写成的字数最多的小说,相当于4部金庸全集的字数。
网文作者创造出这些疯狂纪录,目的只有一个:满足读者阅读需求,留住读者。没有人有耐心等着周更、月更,更新稍不及时,一定会“掉粉”。
在这样的写作和阅读节奏中,内涵、创新、突破都是奢望,也不必要。唐家三少十多年的写作主题只有一个,小人物从无到有,上演大逆袭,但这足以让他连续数年蝉联网络作家富豪榜首。
发展20多年,网络文学已变得高度类型化、模式化、套路化。只靠分类,读者就能把大部分作品的核心情节和结局猜个八九不离十,“但他们还是愿意看。”一梦黄粱说。
从反复“扑街”到成为起点中文网上的“大神”,一梦黄粱混网文界有11年了,写作动机也从对文学的爱好变成糊口谋生。他觉得自己写网文就像生产商品,“平台就是超市,我写的东西放在超市里,觉得好,你就来买”。
近乎流水线的生产模式考验着写作者的体力与毅力,也摧残着他们的身体。2019年8月, 39岁的青年作家“格子里的夜晚”猝死于出租房中,他生前是起点中文网最高级别签约作者。这一事件引发了人们对网络作家健康状况的关注。
4月时,一梦黄粱写出了50万字,没过多久,多年陈疾腱鞘炎发作,疼得他难得地休息了一个多星期。
颈椎病、腰肌劳损、眼疾……网络作家身上集齐了长期伏案可能出现的各种疾病。身高1米9的唐家三少因为颈椎严重受损,脑袋左右摆动范围不能超过60度。
高强高压的写作节奏,加上长期独处缺乏社交,不少网文作者还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
即便如此,在这个近2000万的群体中,能够真正靠写网文衣食无忧甚至实现财务自由的只有极少数。如果说所有网络写手组成一座金字塔,那么,绝大多数人都徘徊在塔基的位置。
起点中文网一位负责人曾说,哪怕只是在网站挣到一分钱,你就已经干掉了至少几十万人。
写苦难的是伤痕文学,
写快乐的连文学都不是
去年,一梦黄粱成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而就在三四年前,他多次申请加入永州市作协,都因“条件不达标”被拒绝。
网络作家被吸纳进代表正统的作协,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两派作家的争吵一直在继续。
一方是动辄阅读量过亿、年收入上千万的青年网络作家,一方是在主流文学刊物发文章,靠版税和稿费营生的传统文学作家。每每作协开会,对立的氛围无所不在。
后者瞧不上前者,“这也算文学?”
前者坚持认为要用数据说话,阅读量、读者量都摆在那儿。
缺乏文学性,没有深度和审美价值,走到主流文化圈,这些缺陷似乎成了网络文学的“原罪”。
“《西游记》大闹天宫、降妖除魔,《水浒传》杀富济贫、行侠仗义,不都是典型的‘爽文’吗?”遇到有人和自己争论网文写作的价值,一梦黄粱会搬出四大名著的例子。
他想不通,为什么写苦难的文字可以被定义为“伤痕文学”,写快乐的文字就连“文学”都算不上。
一位化名为老K的读者,几年前曾遭遇人生的灰暗时刻,身患疾病,没有工作,妻子还带着孩子离开了他。在那段最颓丧的日子里,他的许多时间都靠看网文打发。
偶然的机会,老K在一部网文中读到了一个和自己的遭遇非常类似的角色。面对困难,小说中的人物始终保持乐观,并最终逆转了人生。
这部小说给了老K莫大的鼓励,生活重新走上正轨后,他给作者写了一封信表示感谢。而那个作者正是一梦黄粱。
“同样是能给人力量的文字,难道就是因为诞生于互联网,就注定要被另眼相看?”
在《网络文学创作原理》一书中,王祥提到,明清小说盛行神话与人间喜剧相结合,呈现出的往往是佛教教义与道教教义杂糅而成的幻想世界。《西游记》《封神榜》实质上就是玄幻、修真小说。由此来看,网络文学其实颇具历史“渊源”。
名分问题,没有阻挡网络文学的发展。
2014年,姜杨行言成为哈尔滨市作协的一员。第一次参加大会时,她作为青年作家代表坐在了第一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是不是该注意一下坐姿?
那年她18岁,是当时哈尔滨最年轻的作家。“听说这个纪录最近被一个高二的男孩儿打破了。”姜杨行言说。
无论是读者还是作者,网络文学王国中年轻人的比例都居高不下。在某种程度上,传统文学对人们精神的抚慰作用被网络文学取代了。
在一个读书公众号讲解《百年孤独》的一篇文章下,有位读者的留言,似乎不经意道出了其中的缘由:晦涩难懂,还是读网文更爽。
想出一本实体书,
粉丝说便于收藏
作为接近金字塔尖的人,一梦黄粱很少再像过去几年一样,每天处于“爆更”状态。但他却有了新的忧虑。
如果说网文的胜利,是因为它能以较快的速度按摩阅读者的心理“爽点”,那么,能更快做到这一点的媒介已经出现了——短视频。
以秒为单位,让观看者笑一下,哭一下,甚至骂一下,短视频的运作模式让网文创作者感到恐怖:敲键盘的速度再快,也比不上源源不断跳出的10秒、15秒。
虽然自己尚未直接受到威胁,但一梦黄粱知道,有些作者的小说订阅量确实在减少。
相比起来,身形娇小的重庆女人韩路荣保持着山城人一贯的热情与乐观。2016年,已将笔名改为“寒露”的她当选为重庆市网络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此后,她的创作不再是单纯的“爽文”,而是与主旋律和社会效应结合在一起。
5月底,韩路荣的新书《走马传奇》出版,内容讲述的是重庆的走马文化。这是韩路荣尝试将创作与当地文旅相结合的开始,后续她还计划写作4部同类型的作品。
“‘爽’的内核已经不再限于网文了。”韩路荣写过一篇颇为煽情的文章《别让你的父母在你面前小心翼翼》,几乎所有主流媒体的公众号都进行了转载。她发现,即使是严肃媒体,也放下了高高在上的架子,用日益轻松、快乐的方式与受众交流。
除了日常更新小说,年轻的姜杨行言很快适应了变化,她在短视频平台发布的第二条视频观看量就达到几百万。视频中,她拆着粉丝寄来的礼物,却意外拆出了“刀片”。(寄刀片:读者表达对剧情过程、结果不满意的一种调侃方式)
网文和短视频对市场的占领,到底意味着“娱乐至死”时代的来临,还是更乐观积极时代的到来?对这一问题的争论,还在进行。但不可否认的是,大众决定创作者的时代已经拉开了帷幕。
一个多月过去了,“55断更”的宣言没有引发实质性的后果。每天,仍然有超过1.5亿的文字,从散布在全国各地的网文写手的电脑中生产出来,经过各种平台,送达读者的手机。毕竟,断更不仅会失去读者,网文平台提供的每月几百元至上千元不等的“全勤奖”也会泡汤。
腱鞘炎好转后,一梦黄粱重新开始日更8000字以上的生活。根据官方的统计,他的小说《老衲要还俗》在喜马拉雅做成有声读物后,按章节计算的累计播放次数超过10亿次;在网文平台,另一部作品《兔子必须死》累计阅读量已破亿。
在这些颇有荣誉感的数字和它们带来的不菲收益背后,这个从大三起出于爱好开始写小说的东北人还有一个隐秘的渴望。
他想出一本自己的实体书,“粉丝也说,这样便于收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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