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买买提看人间百态

boards

本页内容为未名空间相应帖子的节选和存档,一周内的贴子最多显示50字,超过一周显示500字 访问原贴
Collectibles版 - 银元时代生活史ZZ
相关主题
哥现在发现,拿了桔子跑阿。。。火眼金睛,贴图求价!
关于四川狮图币铜元版别的近一步探索以及市场价值参考ANA show
奶奶的, 一次大一次小请教各位,这2个光绪值得买吗?
我应该怎样把银元卖出?考考眼力
超级大漏在路上(包子发完)深夜跑了120mile捡个漏,发5个包包
有人愿意推荐几本钱币书籍吗?中国铜币目录 下载
为什么人民币这么少见?现在觉得还是玩便宜的币有乐趣...
都说人民币纸币涨的疯狂错过一个漏
相关话题的讨论汇总
话题: 章师话题: 银元话题: 上海话题: 之后话题: 老师
进入Collectibles版参与讨论
1 (共1页)
g******n
发帖数: 53185
1
作者:陈存仁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陈存仁(1908—1990)原名陈承沅,出生在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之家,早年丧父。
·从学校毕业后,又拜国学大师章太炎,名中医世家丁甘仁、丁仲英父子为师。
·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由上海世界书局首次以精美彩色画印
制中药植物,先后印制二十七次,解放后仍再版。
·1937年应上海世界书局要求,赴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回来出版《皇后医学丛
书》。
·1960-1970年代 在香港最畅销的《星岛日报》专栏投稿,达17年之久,每天一篇,
其中有关食补的“津津有味谭”连载,得到香港及东南亚粤籍读者极大欢迎。
·1964年由韩国驻香港总领事推荐,荣获韩国著名的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以表彰其对
汉医学的杰出贡献。
·1970年中期 法国美食协会给予“美食家”称誉。
·1979年 应日本名出版社“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
正式出版)。
·1990年9月9日,因突发心脏病,于美国洛杉矶寓所去世。
第一章 一块钱尽是血泪
1.一块银元 七钱三分
一块银元 七钱三分 惨遭逆境 幼年失怙
迁出旧宅 生活艰辛 先学西医 再学中医
为师服务 渐知物价 初识丁翁 领教理财
生活困顿 卖文助学 否极泰来 进入鸿运
我童年时,是使用银元的时代。
“银元”早期在上海,叫做“银饼”,这是咸丰六年(1857)上海富商私家所铸造
的。这些富商都是经营“沙船”生意的。所谓沙船,是十丈有余的木杆大帆船,由北方
运盐到上海,由南方运黄沙到北方。这种黄沙混合了石子和泥土,叫做三合土,是建筑
物的主要材料。这种沙船厂,雇用员工数以百计,每月发工资时,免得称量碎银引起争
执,所以就由富商王永盛(即王信义沙船厂)、郁深盛(即郁子丰沙船厂)等自铸银饼,规
定每一饼有白银五钱。银饼是用手工打成的。这种银饼,是咸丰五年(1856)所铸,我
也见过。
后来墨西哥的银元(俗称墨银)流入中国,这是用机器铸造的,分量更准确。外国人
到中国来购买物品,都使用这种银元。
银元每一个,是用白银七钱三分铸成,库秤是七钱二分,银质最标准的是墨西哥铸
成的,上面有一只“鹰”,所以又称为“鹰洋”,因是外洋运来的,文人笔下称为“番
饼”,民间称做“洋钿”。一部分文人甚至把一块钱称做“番佛一尊”。足见当时一般
人对银元的重视和膜拜。
鹰洋在清朝时已普遍流行,大清帝国在光绪年间大量铸造了多种银元,上面有一条
龙,称为“龙洋”。到了民国初年,袁世凯秉政,又铸造了一种银元,上面有很大一个
袁世凯的头像,所以后来民间将这种银元称为“袁大头”,简称“大头”。上述数种银
元,在同一时期等价使用。
银元之下,还有两种辅币,第一级是“银角子”,南方称为“毫子”;第二级是“
铜元”,俗称“铜板”。这两种辅币,并不是十进制,是要跟着银价、铜价的上落而定
,所以又称“小洋”,兑换店天天有市价牌子挂出,一元能换铜板多少?那时市价没有
多大上落,银元一枚,可换铜元一百二十八枚左右。
白银七钱三分的银元已很重,要是有一百银元的交易,重量即达七十三两,这是不
可能带在身边的,因此市面上大宗交易,都用钱庄的庄票,后来钞票也通行起来了。
可是银行与钱庄的库存,仍以白银为本位。一切用银元作为流通品,往来结算只是
使用银元,所以每天一清早在银行、钱庄汇集之区,可以见到行庄的老司务(即工役)背
上负着一个黄藤笆斗,漆上了钱庄名称的黑字,里面盛着银元,互相递解。数目大的要
用特制的铁框厚木箱解款,钞票就没有这种麻烦。好在解银元的木箱既笨又重,必须两
人才抬得动,抢劫是不可能的,况且那时治安良好,在银行和钱庄区的警卫也极严密,
盗劫绝少发生,抢笆斗的事十数年中偶或有之,劫银箱的事简直不曾听见过。
银元放在身边,锵锵有声,而且白花花的色泽更是炫眼,所以旧时个人携带大量银
元容易发生事故,俗语所谓“财不露白”,“白”字旧时指银元宝或白银,后来即指白
银制成的银元。
钞票轻而易于携带,不会惹人注目,于是钞票的通行越来越旺,使用大量银元的机
会日渐减少,大抵十元以下的往来,都用银元,十元以上的则用钞票。钞票分一元、五
元、十元、五十元四种,百元钞票我没有见过。
现在已不容易见到从前的银元,目下香港的一元硬币,轮廓比旧时的银元小上一圈
,厚度也薄一些。因为银元是九八纯银铸成,仅百分之二是其他金属,所以硬度比百分
之百的纯银还要硬。当时银元也有假的,是掺和铜质或铅质制成的,精明的人都懂得辨
别的方法,只要拿一块钱敲另一块钱的边缘,真的锵锵有声,假的会发出木木然的哑声。
还有一种含铜质极少的假银元,只要以两手指夹在银元中心,用口唇向银元边际一
吹,真的银元会发出很轻微而悠长的“殷”一般的银笛声,假的就没有。银钱业的从业
员,在年少学业时,就要练习辨认银色和各种版样,以及辨别响声。银元越出越多,版
样名称有二十多种,辨别大批银元的真假,要敏捷。要是不懂得这些技术,就会吃进“
夹铜洋钿”,令人懊丧不已。
银元的排列安放,有一定的规格,有一块木板叫做“银元板”,是一块板上雕出十
行半圆形的凹穴,每一行可以放五十元,二十行就是一千元,这是银行、钱庄和大商行
中所必备的工具。
点数银元又有一种方法,是凭两只手,右手只拿一块银元,左手拿成叠银元。左手
指陆陆续续把银元推出,右手就循次一块一块地敲响银元的边,一面敲一面听,听到声
音不好的,即刻把那一块钱剔出,于是再敲再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唱着数下
去,一百块钱,不到一分钟,就把鉴别的工作做好了。
小商店,出入较少,凡是逢到一块钱交易,伙计们首先把这一块钱向厚木的柜面上
一掷,声音清脆的就收了下去,声音有一些木木然的,就要请客人换一块,所以辨别银
元的真假,也是一般人生活上的常识。
银元时代的生活,讲起来,真有一番沧桑史。我就依据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往事作为
出发点,写成本文,借以反映近六十年来物价的变迁。
在我稚龄时期,一切都不甚了了,每天只知道向父母要一个铜元。当时一个铜元,
用处极大,可以买糖十粒八粒,可以买大饼油条各一件,或是买生梨一二枚、马蹄二串
。记得小时候,到城隍庙去游玩,一个铜元可以买一块百草梨膏糖,孩子们一面吃,一
面听卖糖的人(俗呼小热昏)唱着各种各样的歌词。城隍庙的酒酿圆子,是每碗铜元二枚
,吃一碗肉面是四个铜元,一块肉又大又厚。汽水称为“荷兰水”,每瓶二个铜元。鸡
蛋一块钱可以买到一百五十余只,已经算是很贵的了。
我六岁前,绝少有机会可以看到一块银元,新年中到九姑母处拜年,姑丈号称巨富
,开设典当七家,姑母见到我非常高兴,给我一块钱作为“拜年钱”,我拿着银元回来
,觉得飘飘然已成为有钱人了。我拿到的那块钱,又由我姑母剪了一个红纸“”字,牢
牢地贴在上面。我明知这一块钱可以兑到一百多枚铜元使用,但这是我最初得到的财富
,无论如何不肯兑换,常常放在袋中,玩弄不已,有时还拿出来炫耀于人,自鸣得意。
我的家庭环境,在幼年时代,是上海县城内的世家。我父亲子晋公合了五房弟兄,
在县城大东门大街开设一家陈大亨衣庄、一家陈锦章衣庄,又开了陈荣茂、陈大升两家
绸缎局。早年租界尚未十分繁荣,上海的县城,以大东门为第一条马路,最大的商店是
裘天宝银楼、祥大布庄、程裕新茶栈等。我们的店铺除陈大升绸缎局开设在大东门外,
其余都开在大东门内,当时上海城里的商业大机构大致是如此而已。
我的叔父常常夸耀我们家的财富,他说:“郭半城,朱一角,陈家两头摸”,意思
是说姓郭的地产占到半个城,姓朱的占一只角,姓陈的家宅与店铺由城内开到城外,两
面可以摸到钱财。那时我们沾沾自喜,自以为了不起。其实这个时期,我家已濒临破产
边缘,叔父还蒙在鼓里,我那时年纪小更不知道。
我们绸缎局的总店,除了铺面之外,里面还有很大的住宅,占地约二亩半,我就是
出生在这里。我有同胞兄弟三人,大哥承淇(小名阿兴),我名承沅(小字阿沅),弟弟其
时还没有出世,只有我常常在绸缎铺中玩耍,我和店中一个姓章的学徒最为相得。一天
,我口袋里揣着一块钱,抓在手中反复把玩,对他不时卖弄。那学徒看得呆了,因为他
没有工资,每月只领月规钱小洋二角,这种月规钱是包括学徒洗浴理发以及购置鞋袜之
用。他见了我的一块钱,也拿去放在手中把玩不已,他讲出绸缎铺中薪金最高的掌柜先
生,每月的薪水不过八元;普通的职员,不过六元、四元,刚满师的学徒每月只有一元
。你拜一个年,就拿到一块钱,真令人艳羡,你要好好地保存起来。
我听了他的话,隐隐然流露出一种骄傲的姿态。姓章的学徒有些看不上眼,就反唇
相讥地说:“小开!你不要得意,我满师之后,努力做事,也会发达,到时我的钱一定
比你多,而且要买一辆包车(即私家两轮人力车),那时节我高高地坐在包车上。你这种
小开没有一些用处,可能已做乞丐,只能帮我推车,向我伸手要一个铜板呢!”我听了
他的话,气得了不得,但是他这几句话却深深地印在我心坎上,知道一个人没有本领,
将来是会成为乞丐的。所以要赚一块钱,也不知道要流几多汗血,所谓“汗血铜钿”即
是说当时一块钱的来之不易。这个章姓的学徒,名荣初,果然在三十年后开了两家织布
厂,又和刘鸿生合设章华呢绒厂,是国产呢绒第一家,成为上海有数的大实业家。
2.惨遭逆境 幼年失怙
民国三年(1914),我六岁,南市县城商业日益衰落,裘天宝银楼搬到小东门,我们
也跟着在小东门开设了一家很大的绸缎铺,其实这是孤注一掷之计,我家的命运就靠此
一着,不料只开了一个短时期,就宣告破产。从前的商业机构最重信用,虽已破产,一
切欠债,仍要全数还清,只有倒出,没有倒进,所以在还清欠债之后,每一房的家中,
便一无所有了。
从前没有幼稚园,我初时在绪纶公所的学塾中,接受私塾教育,请的一位塾师是秀
才,月薪十二元。继而进大东门育才小学,这家小学开设在王家祠堂中,老师都是知名
之士,其中职员有史量才、曹汝霖、黄炎培等(按:现在留在香港的银行家徐大统兄,
制衣业巨子朱敬文兄说起来都和我是先后同学)。一天,我从学校中放学回家,见到父
亲与母亲都在流泪,说是不久我们就要迁出这个大宅,将来你也不能再在育才读书,因
为育才小学每学期学费三元,以后负担不起了。我很天真地说:“我还有一块钱,你们
拿去用好了。” 我的父母听了,破涕为笑说:“我们尽管穷,不会用你这一块钱的。”
我家店铺倒闭后,父亲郁郁寡欢,认为来日大难,于是不做老板做伙计,到一家大
绸缎铺去当总账房,月薪十元,他觉得环境大非昔比。有一天,他叫着我的小名说:“
阿沅,我带你到夷场上去吃大菜,今天姑且作乐一下。”(按:上海县城中人称租界为
夷场)我就跟着父亲搭电车到英租界大马路(今南京东路——编注,以下同),在石路
口一家很简陋的粤式西餐馆进餐,我记得电车到法租界是收费铜元一枚,由法租界进入
英租界的电车又是铜元一枚,西餐是每客小洋二角,我第一次吃到牛油面包和炸猪排。
父亲告诉我,牛油和面包是不要钱的,我就吃了很多,觉得涂了牛油滑润异常,极为可
口,吃完之后,父亲又带我到一家时髦儿戏馆去看戏,每客收铜元十枚,儿童是不要钱
的。那时节上海南市居民有一种风气,到租界去一定要吃大菜、看戏、坐马车,成为三
部曲。我嚷着要坐马车,父亲说马车是私家设备,出租的马车,要到跑马厅旁马车行去
租,每租半天,需花小洋六角,太浪费了,于是仍然坐电车回家。
这般的欢乐时光,只过了一天,次日父亲以铜元二枚,购酱猪肉两块,吃了之后,
患上了严重的痢疾。来势凶险,一日数变,请西医治理,医生一味摇头,病势日益严重
,经过了七天,他老人家竟溘然长逝。临终时,有气无力地说:“阿兴要出洋,阿沅要
做医生。”断断续续地重复说了几次,这是我父亲对我们兄弟俩的期望,其时我父亲只
得三十七岁。
我的父亲虽有这样的期望,可是那时我们家中尽其所有只得三十六枚银元,连后事
都无法料理,兴哥拿出了他的积蓄五块钱交给母亲,我也把一块压岁钱拿了出来,母亲
号啕大哭起来,大家也跟着泪如雨下。
我的一块钱,母亲没有接过去,一边哭,一边将我的手推开。我手中的一块钱,本
来上面贴有一个红纸的字,受到泪水的浸润,成为血液般的红色,母亲以为我流了血,
哭到晕厥过去,我却以为家中又死了一人,痛哭失声。待她醒了之后,她嘱我将银元藏
好,免得引起更多伤感。这些情况,以后我每逢发寒热做噩梦时,总是呈现出这一幕悲
剧。
接着,我的四伯父匆匆赶到,进门便大哭,哭到嘶不成声。这时我的大姐年仅十六
岁,兴哥十岁,我六岁,大妹四岁,幼妹二岁,都在童年,而且母亲还怀有三个月的身
孕,就是后来遗腹而生的士范弟弟。
四伯父看了这般凄凉情景,他安慰我母亲说:“一切身后的事,由我来安排。”这
天,大家只是哭,但是我母亲意志坚强,她说:“天下事无不了之局,我也会负起这个
重任。”亲友们都暗暗着急,如何料理善后;谁都知道这是不可想象的困难大事。
母亲在送四伯父出门时说了几句话,就如何处理的办法,表达了她的意见。
从前南市世家的风气,办丧事都有一个经办各家红白大事的人叫做“账房”,还有
一种专管派送讣告或报丧条的人,叫做“执事”。这种职务是对许多世家常年而流动性
的服务,往往世袭二代三代地传下来,对各家亲友关系熟识得很。四伯父一出门,立刻
去请他们来帮忙,由一个执事星夜分派报丧条,大部分的名单都由四伯父开出,执事对
各家的地址了然于胸。四伯父对这个执事暗示:此次丧事经济拮据,非同往日,希望你
口头上通知大家要送现钱。
当时上海的习俗,丧事送礼,都是白蜡烛一对,清香两股,锡箔一块,或是长锭两
串,代价不过小洋三四角;比较接近的亲友,加送一副白竹布的挽联,代价也不超过二
角钱。这次丧仪,亲友因得到暗示,纷纷改送赙仪,有些送一元,有些送二元,有几家
豪富的竟送十元,这数目在当时算是很惊人的了。这次收到的钱总数有一百多元,殡葬
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那位临时的账房先生,和我家有数代交谊,他说:“陈家如今虽然情况不好,但是
世家的丧仪不能显得太寒酸,可以把已闭歇的绸缎铺中全部陈设搬在一边,由贳器店布
置灵堂,要有三道灵门,才够气派。”贳器店也是三代相熟,讲定租赁器材全尽义务,
只花工料两块钱就够了。我们就照他的意思办理,这一场殡仪,总算做得还很体面。
从前旧家,都是大家庭,逢到红白大事,无论你做得怎样好,必然有人说长道短,
妄加批评,特别是一些长辈老太太闲话最多。我母亲因为这次父亲的突然死亡,一定要
焚化一份“六斤四两”。
所谓六斤四两,即是锡箔总重分量一百两,是代表白银一百两的象征物。当时上海
的锡箔都由绍兴运来,用纯锡打成,价值不菲,通常人家焚化锡箔,不过用一刀两刀,
每刀重约半两,大约小洋二角,可以折成纸锭一大篓。六斤四两就可以折成数十篓,由
亲戚女眷们,日以继夜地帮忙折成。这种焚化锡箔的习俗,意思是使身故的人在九泉之
下不至于经济困难;也表示活着的人对死者身后的关怀。
在各亲友帮忙折锡箔时,有位老太太说:“子晋公生前吃惯用惯,六斤四两是省不
来的。”也有一位老伯母认为:“现在家境如此困难,可省即省,不应这般浪费,花这
么多钱,买这些锡箔有什么用。”众说纷纭,十分刺耳。
我的大姐那时已很懂事,听了闲言闲语,一时气恼,便到后房箱底中取出一串“康
熙铜钱”,这种铜钱,既厚且重,每一百个制钱,用红线扎成一条,每十条名为一串,
这是我母亲嫁时的“压箱钱”,一向不肯花用。大姐把康熙铜钱给大家看,并说:“这
六斤四两锡箔是用我母亲的压箱钱买的,现在还有多余的几串,请大家看看。我母亲不
会浪费银钱,花无用之物以表哀思,这是应该的。”一位妯娌又插一句嘴说:“这真所
谓穷归穷,家里还有三担铜。”这句俗语,是含有讽刺性的,我的大姐听了就哭起来,
母亲不出一声,只是暗暗拭泪而已。
殡仪分三天举行,外面的事情都由叔叔伯伯们照料,“知宾酒席”每席二元,有四
大盘六大碗之多,一切都办得很得体。当时南市的民风淳朴,在开吊之日,有一位方老
伯(即后来上海商界闻人方椒伯之尊翁),他亲自来祭,临行时对我四伯父诚诚恳恳地说
:“你们这一次受到经济上的大灾祸,最主要的就是你们有一块地产押给我,我催促着
你们来赎,料不到你们始终没有力量来赎,消息一传开来,存户纷纷来提款(按:旧时
商店,都接受亲友存款收息的),存户一挤提,店铺周转不灵便站不住了,所以子晋公
的早亡,我不无内疚。”说罢之后,拿出庄票一张,数目达八百四十两。他说:“这笔
款子是我历年计算你们利息太厚,现在我就拿这笔钱来作为赙仪,以赎前愆。”四伯父
深深作揖,接受了他的厚赙仪,等方老先生走了之后,就把庄票移交给我母亲。
丧事完毕后,我们一家人扶柩到安亭祖坟下葬。安亭距离上海一百里左右,火车可
以直达,我家祖坟地区广大,穴位排列五级,能葬五代子孙。有一个祠堂,相当宏伟,
堂外有祭田百亩,租与农家耕耘,将租米作为祭祀及修葺祠堂之用。在安亭墓祠时,我
的叔叔说:“你们一家七口,应迁入祠堂居住,以维永久,而省开支。”我母亲坚持不
允说:“孩子们居住乡间,将来的教育,便不堪想象。”我的叔叔是一个读书人,他说
:“安亭是一代宗儒顾亭林的故里,读书是不成问题的。”我母亲认为这种见解太不合
时宜,所以在葬仪完毕,就毅然决然地拖了儿女回到上海,集合亲友说:“我决计在上
海教养儿女,将姓方的八百多银两分存三家绸缎铺,以十五年为期,取本又收息,十五
年中子女们的教育与生活就不成问题了。”亲友们对我母亲的主张都认为有见解,要是
我母亲没有这种决心和毅力,那么我们弟兄姐妹,都成了乡下人,我们日后每人的历史
也要重写了。
不久,家中又发生一件悲惨的事,就是大姐体素羸弱,突遭家难,一病即倒,与世
永诀,下葬安亭,耗银元二十余元。这一事又使我母亲伤心不已。这许多事情,我当时
年纪还小,不甚了了,母亲在我长大之后,总是叨叨不绝地讲个不休,令我深印心坎,
永远难忘。
3.迁出旧宅 生活艰辛
父亲丧事完毕后,我们搬离绸缎庄后面的旧宅,但要找一个新居,问题极大。当时
各处的房租,小宅一处月租都要十元、八元,到处托人代觅,幸亏有一个老亲戚说:“
我在薛家浜有一个巨宅,内有四间大屋,假使你们去住,每月只收租金二元。”我母亲
就欣然携带我们入住。
哪知道,这座房屋虽然很雄伟,后面却有一条其臭不堪的河浜,浜的另一面有七八
十家猪棚,上海大部分的猪肉都取给于是。我们住在那里,一天到晚,鼻子闻到的都是
猪只的臭味,听到的都是猪只的叫声,推开后窗一望,见到的都是刳猪的情景,不但满
地是血腥,而且叫声凄厉。还加上苍蝇蚊子,成群结队地向人袭击,有时苍蝇的脚上还
带着细小的猪血渍。这般情况,怎样也住不下去,但是我母亲为了节省开支,只有咬紧
牙关忍着住下去,也住了三年之久。
这三年中,我家的伙食,老是粗茶淡饭,米价每担三元六角,每天佐膳食品限定四
个铜元,以一个铜元煮青菜一大盘,一个铜元购豆腐豆芽之类,二个铜元购“东洋鱼”
一块。所谓东洋鱼,是红色的海产鱼干,又称萨门鱼,由日本运来,价廉味咸而耐食。
这般的膳食,常年不变,五天吃一次蛋,每月难得吃到一次“炒肉丝”,即使有肉,肉
丝也不过寥寥可数的十几条。如此清寒生活,就养成了我后来见到青菜就厌,见到鱼坚
决不吃,一心只想吃猪肉。
当时我们一家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旧的,三年五年从不添一件新衣裳,我穿的是
一件竹布长衫,脚上是布鞋布袜,都是我母亲一针一针做成的。
搬到薛家浜之后,因为距离育才小学远,学费贵,所以就改进马家厂浦东小学附属
小学继续攻读。从前小学校中,读的课本只有国文、修身、英文、算术、地理、历史六
本书,名为“共和国小学教科书”,每册售八分钱,都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
那时读书,着重国文和算术,这两科成绩在九十分以上的,就可以跳班。我因为在
私塾中读过一个时期,所以国文不成问题,算术考试时,只有四题,只要算得对,总是
一百分,所以我每一学期都能跳一次班,只有四个学期,小学就毕业了。
在初进浦东小学时,我和母亲有一个争执,就是不肯穿布袜,布袜土里土气,难看
极了,一定要改穿洋袜,洋袜是洋纱织成的,比较好看。母亲勉强地答应了,其实那时
节的洋袜不过五个铜元一双,但是穿不到半个月就破了。鞋子是布鞋,布鞋也不过穿半
个月。同学之中,只有一个人穿皮鞋,他是校主杨斯盛的孙子,简直令全校同学羡慕不
已。那时一双儿童皮鞋,最贵的达一元左右。我在毕业礼的前夕,一定要母亲买一双皮
鞋,母亲坚持不肯,我盈盈流泪,想把自己的私蓄一块钱拿去买,但是考虑了几天,还
是作罢。诚如俗语所谓:“一块银元像圆台面一样大。”
小学毕业典礼举行前一周,母亲为我在箱底取出“熟罗”牌绸裁做长衫一件,并且
向亲戚家借到一双皮鞋,到了毕业典礼那天早晨,先到理发店理发,那时理发一次,只
收铜元八枚,理好了发,我回去穿了新长衫和皮鞋,囊中带了一块钱,欣欣然到学校接
受证书,同学们见到我周身焕然一新,都对我刮目相看。
到了下午三时典礼完毕,国文老师送了我一张戏票,令我到陆家浜中华职业教育社
大礼堂看钱剑秋女士主演的爱美剧《少奶奶的扇子》,这出戏是根据英国文学家王尔德
的名著改编的,这是话剧运动早期演出的一出名剧。
散戏后,中华职业教育社散发传单,招收半工半读学生,同时还有人领导我们去参
观他们的实习工场,有一个炉灶,是专门制造珐琅招牌的,所谓珐琅,即是现在的搪瓷
。入学的人不但不收学费,每月还可以领到两块钱津贴,我看了很是心动。
那天下午七时,四伯父要我到他家吃饭,我穿了那双皮鞋,来来往往都是步行,很
不习惯,好像脚上钉了马蹄铁一般。四伯父见到我拿了毕业证书,极为高兴。吃饭时,
我表达自己的意思说:“想投考中华职业教育社的珐琅班,可以赚些钱贴补家用。”四
伯父不以为然,说:“我家世代读书和经商,你却要去做工,须知做工的同伴不良,往
往染上赌博习气,你千万不可参加,你如果遵从父亲的遗命学医,一切由我负担,但是
也要中学毕业之后,才能进入医学院。”四伯父的话我只有遵从。(按:现在香港的搪
瓷工业的厂主,多数是由这个珐琅班出身的;有些成了厂主,在非洲开厂,每年有极大
盈余。)
我小学毕业后,即考入民立中学,学费每学期十六元,校长是苏颖杰(绰号苏白眼)
。学校办理得很好,有学生一千人,每年都有盈余,我真不懂,当时每人十六元的学费
如何能支持下去?我写这篇文稿时见到报载,香港的私立学校今年学费是每学期三百元
至一千五百元,而且今年还有九十多家学校宣告倒闭,足见从前的十六块钱,价值是很
高的。
民立中学的学制是四年,只要成绩好,一样可以“跳班”,我得到国文教师陆澹先
生(即是擅长编剧、力捧“绿牡丹”黄玉麟的人)的帮助,只读了三年即告毕业。
4.先学西医 再学中医
民立中学毕业后,我决心学医,最初投考小南门内南洋医科大学(即东南医学院前
身),这是几位留日学医的人创办的,内中有一位教师是德国留学生,所以这间医校,
可称是德日派。因为是私人开办,规模不大,学生也不过二百多人,学费每学期收四十
元,和一般学校来比较,这学费已算很贵,我的学费全由我四伯父负担。
在南洋医科大学,我苦读了一年,对医学基础渐有认识。不幸在暑假中我患上了伤
寒症,就请大学中一位教师治疗,但是西医治伤寒并无对症药物,只是要我静卧四星期
,吃葡萄糖和维他命C而已,不料病势越来越严重,后来家人力劝就诊于孟河丁甘仁先
生,只连服了五天中药,热度竟然退清了。四伯父就对我说:“你学西医,而西医不能
治愈你的病,现在中医把你的病医好了,你不如改学中医。还有一个理由,你将来学成
西医之后,开业时节,各项设备,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恐怕我都负担不起,你就做不
成医生了。”
那时节恰好丁甘仁先生创办“上海中医专门学校”,自任校主,延请谢利恒先生为
校长,四伯父代我转托王一亭、朱福田两位世伯写了一封介绍信,投考“中医专门学校
”。当时投考学校,这封介绍信就等于保证书一样。经过考试后,我即被录取。
“上海中医专门学校”的学费,每学期是二十四元,四伯父的负担就减轻了许多,
我进了这间学校之后,一心攻读中医旧籍,进步很快。
5.为师服务 渐知物价
中医旧籍,都是艰深的文言文,常有费解之处,因而又百般设法拜一位国文教师,
补习国文。恰好有一位常州名儒姚公鹤先生(曾任《申报》主笔,商务印书馆编辑),他
在办理一个法政讲习所,我虽然没有意思去学法律,但是介绍人说:“姚老师要请一个
誊写钢板和油印的人才,你大可趁此机会跟他做这种工作,那么补习国文的学费可以完
全免收。”我听了能免学费,就很高兴地去做这项工作,而且行了一个拜师礼。姚老师
对我也很满意。后来我再拜章太炎先生为师,也是从姚公鹤老师方面发展出来的。
我从姚公鹤老师之后,不但国文大有进步,而对社会关系的接触收获更大,因为他
的烟榻之旁,每晚都有不少名儒学者相聚倾谈,如孟心史、蒋竹庄、庄俞、董康、胡朴
安、陆尔奎、叶楚伧、戴季陶、陈冷血、陈布雷、唐驼等。他们所谈的或是批评时事,
或是臧否人物,都有很丰富的处世经验,所有谈话资料,也有极高深的学问,由此我智
识顿开,见闻大增,对做人的道理懂得不少,觉得这许多学问都是书本上所没有的。
旧时做门生,老师的事什么都要做,除倒痰盂、扫地、整理烟榻、迎送宾客之外,
还要帮他购买一切杂物,因此我对物价才渐渐明了起来。
其时的物价,又不同于几年之前了,记得在“老大房”,熏鱼小洋两角可以买到六
七块;“邵万生”的熟火腿每一包也是两角,这是最高贵的佐食品。其他如臭豆腐干,
铜元一枚可买两块,粽子糖铜元一枚可购五粒,品海香烟每盒铜元三枚,强盗牌香烟每
包也是铜元三枚,小白锡包每包小洋二角,大白锡包每包小洋二角半,唯有茄力克,每
罐售价九角,开罐出售每十枝小洋两角。
米价日益高涨,每担达四元两角,大家觉得“米珠薪桂”这句话,真是一点不错。
上海人饮酒,以绍兴酒为最普遍,本色每斤一角,花雕每斤一角二分半。饮洋酒的
人较少,三星白兰地最昂贵,每瓶要银元四块,只有少数富家和妓院中才备有。
我师姚公鹤是吸鸦片的,当时文人雅士多数有烟霞癖,因为并不犯禁。鸦片烟亦公
开发售,当时上海最有名的一家批发商是“郑洽记”,零售而规模最大的是石路上的一
家“老延龄”,铺面好像银行一般宽阔,门口有阔而且大的红木柜面。我常常奉命到附
近一家小的零售铺去买烟,其时每一小罐是小洋两角,鸦片的净重是一钱。又有一种是
香港来的“公烟”,有黄铜制成的小盒,每盒也是小洋二角,重量记不清了。只记得姚
老师处,夜夜高朋满座,要烧掉好几盒。
我当时已经喜欢买书,可是一走进书店,总要翻上十本书才买一本,普通书薄薄一
本只售五分、八分,林琴南的《红礁画桨录》和《茶花女》要卖到大洋四角,我虽欢喜
,但觉得价昂,无力购买。
6.初识丁翁 领教理财
我在中医专门学校读书的时节,每月由四伯父给我零用钱二元,包括鞋袜及膳费车
费。那时一顿午餐,吃得省俭一些是铜元八枚,要是吃得丰富一些,要小洋二角。我所
能节省出来的只是车费,每天走来走去,很少搭电车。其实那时的电车费,经过华界、
法租界到英租界三段,不过铜元五枚而已。
我常常想到“钱”的重要,一定要想办法利用课余时间赚一些钱。恰好购到丁福保
先生所办的《中西医学杂志》,篇末有一则招请抄写和剪贴工作职员的小广告,我就跑
去应征。那时丁福保先生声誉卓著,与卫生家伍廷芳齐名。我见他面色红润,一把银白
色的胡须,接待时笑容可掬,令人如坐春风。我说明来意之后,他看了我履历上写的国
文教师是章太炎、姚公鹤,医学教师是丁甘仁,即刻就录取了我,但是我声明,每天只
能在下午四时至六时两个钟头来做工作,初时丁福保先生认为时间太短,后来我对他的
工作,贡献了若干意见,他认为尚有可取,于是破格录用,议定月薪银元六枚。就从此
时起,我开始自己赚钱,精神上的愉快简直无法形容。辛辛苦苦地做了一个月,终于拿
到了一个月的薪水,丁福保先生对我的工作很满意,临时加我两元,更令我喜出望外。
我对丁福保先生的工作,很感兴趣,对他既有帮助,对我自己也有相当进步。他那
时正在编辑一部《古钱大辞典》,书的内容是将古今的钱谱,以及藏家的拓本,详注年
代和藏者姓名。凡是“著录”的古钱,都列入这部书中,洋洋大观,美不胜收。
我对这部书的工作,有两点贡献,一是代为收集日本的古钱图录,二是古钱的图式
,尽量不采用临本,一律要用拓本。由于当时的印刷是石印,用拓本可以保存真相。
我虽然每月只得薪金八元,但袋中常有铿锵的银元撞击声,气概为之一壮。内心有
说不出的快乐,外表上也觉得飘飘然,因为当时八块钱是有很多东西可买的,我除了添
置衣衫鞋袜之外,还陪母亲和弟妹上菜馆去吃了一餐。记得那时的“和菜”,四菜一汤
是一块钱。第一个月,吃过用过,口袋中还余五块钱。
第二个月开始,丁福保先生要我助编《说文解字诂林》,这部书他已出版发行,但
是他发觉有不少错误,要我把这部书送到章太炎老师处,请他加以评述,章老师原是“
小学”专家,他指点要怎样搜集资料,怎样改编,他开列出许多有关小学的古籍名目,
从此我就天天到旧书店搜集资料,埋头工作。丁福保先生处虽有好多位旧学人才,但是
搜集资料的能力还不如我,我因此更受丁氏的激赏。
丁福保先生倡导素食,来往的朋友,是另外一批人物,最接近的一位就是李石曾先
生。有一天,丁氏坐了自备汽车,着我陪他到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花园坊去访问一
个老友,进门时由一个长须老人亲自开门,只见那老人家容光焕发,丰神飘逸,我一看
就知道他是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子超)。经过介绍之后,林主席对我非常客气,亲自倒了
杯茶给我。我见到客厅中,只有四张藤椅和一张圆形的藤桌,内室只有一张行军床(即
帆布床),原来这个屋子是他的嗣子承租的,他只是到上海时作为居停之用,俭朴如此
,出人意外。
林主席喜欢搜集小摆设和古钱,和丁氏款款深谈,逸兴遄飞,忽然间林主席说:“
我为了调解国事纠纷,要到福建去走一次,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有被扣留的可能。”
丁福保先生说:“何不到此间著名测字名家丁太炎处去测一个字,再定去留。”林主席
纵声大笑,认为测一个字,虽也不妨,但这时局势有剧变模样,他的行踪惹人瞩目,便
说:“可不可以把这位测字先生请来家中一谈。”丁福保说:“不必,自有办法。”说
罢,就请林主席口占一字,林主席就说了一个“福”字,同时丁福保也说了一个“放”
字,叫我坐了汽车到新闸路鸿庆里丁太炎处。
一般人认为丁太炎的“太炎”两字,是沾章太炎师的光,其实丁太炎的成名,还在
章太炎师之前。清朝光绪末年,他在北京的钦天监做事,慈禧太后病亟时,李莲英到他
那里去测一个字,他断然地说:那字是“两龙宾天”之兆,李莲英认为荒唐,消息传了
开来,丁太炎被拘入狱,不久,果然光绪与慈禧先后驾崩,摄政王执政后,才把他释放
,丁太炎也就逃到上海以测字为业。
我到了丁太炎的府上,见到他烟容满面,形神消瘦,只是两目炯炯生光,望上去显
得很精明,那时客厅中坐了十多个人等待占卜测字,他好像老吏断狱一般,对每一人只
说几句话,问卜质疑的人都唯唯而去。
轮到我占卜时,依例要焚香跪拜,默祷之后拈一个字卷。我说:“我已经有两个字
带来,只要请先生解释一下。”丁太炎就对我说:“当坛卜字是一元二角,自带字来要
收两元。”我说:“照办。”
丁太炎先看了“福”字,问我要占何事?我答:“出门远行。”他见我站在他的右
面,他就说:“福字半面是示字,加上右字,是一个 ‘祜’字,可见洪福齐天而有神
明保佑,要是到福州去的话,更是顺利;要是到福州莆田的话,那么田字是累字的头,
有些麻烦。”我再问:“有无生命危险?”他说:“没有。”
接着他又看“放”字,他照例问:“所占何事?”我说:“不知道。”他说:“这
个放字的一点是代表一字,下面是简笔的万字,旁边是一个文字,大约是有一笔钱要想
放出去,占这个字的人,是一位有心人,要是他真的想放息的话,放心去做可也。”
我觉得他讲的话,简单明了,不觉心动起来,我说:“我也想占卜测字,能不能只
付半费?”丁太炎望了我一眼说:“占卜一字必须照我的润例付钱,不如把你的生辰八
字说出来,我替你简单地算一个命。”我就说出:“我的生辰是光绪三十四年(1908)
二月十四日寅时生。”经过他一算之下,他问我要问何事?我说:“问前程。”他说:
“你的前程好极了,将来定是一个千万富翁。”我就笑起来说:“上海富翁能有一百万
的人已经不得了,丁先生大约不知道上海的情况,租界上首富是地皮大王程霖生,绰号
程麻皮,也谈不上千万富翁。后来程麻皮为了标金五百秤的投机差额,把全部地产契据
押在天主堂,他竟然倒下来了。那时黄金十两为一条,七条为一秤,以此来计算程麻皮
的家产也不过尔尔。至于上海最大的民营银行,是陈光甫先生创办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
,资本最初不过五万元(按:初稿我写十万元,今查书始知资本五万元)。劝工银行、女
子银行,创办资本不过二三万元而已。所以你说我将来有千万家私,我不敢相信。”丁
太炎似真似假地笑了一阵说:“说不说由我,信不信由你。”说罢,我就告辞了。(按
:我当然自忖不会成为千万富翁,但是照敌伪时代后期储备票的情形下来计算一下,倒
真有千万元收入,勉强地解说,也可以说是应验的。)
我对相面、算命、测字,并不相信,倒是丁福保先生对这件事看得很重。对“福”
字的解释,林主席拈须微笑,点头不已。至于丁福保先生对这个“放”字的解释,口头
上不说对与不对,但是观察他的神情,似乎也道中了他的心意。
次日,我正在工作,丁福保先生对我说:“你明天早上,先行沐浴理发,并预备水
果四式,专程地送给我,我准备把理财的秘诀传授给你。”我说:“好极了。”
翌晨,我带了水果礼物,到了丁家,丁福保先生叫我进入内室,那间房间的布置,
是日本式的榻榻米,两人盘膝对面坐下,茶几上焚了三炷线香,丁先生正襟危坐,款款
而谈,说是:
一个人读了一些书,往往对钱财看得很轻,认为是阿堵物,提到钱就俗了,这是不
对的,所以文人往往不知理财为何事,一生潦倒,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其实,一
个人的生存是脱不了钱的,不善理财一世苦。
理财的方法,从来都是老生常谈,人人都知道,要是知而不行,等于“无知”。要
是能够按照我说的话去做,人人可以致富。所以我要传授你几个秘诀:
一、择业要向大众方面着想,选中一个行业,要专心致力地去“做”,绝对不能改
行,只要努力,行行可以出状元。
二、一个人不可以懒,一懒百事休,“勤”要勤到与众不同的勤力,触类旁通,必
然会出人头地。钱财一定要追求不息,但是不正当的钱,一文也不能妄取的。
三、赚到了钱之后,一定要懂得“节”,赚十文,最少要节三文,等到所业有成,
那么赚到十文可能只用二三文,把积下来的钱,筹备更大的计划,因为“由钱生钱”更
为容易。
四、赚钱不易,管钱更难,只会赚,不会“管”,仍旧不懂得理财的道理。能够理
财之后,还要会“用”,会用比会管更难,用得不得当是浪费,用得有意义,才算得是
理财家。
这些话讲明之后,他又举出许多当代成功者的故事。我听了大为感动,我说:“我
也明白,林琴南翻译的却尔司迪根斯著的《苦海孤雏》里面有一句名言:赚十个先令,
用八个,一生一世快乐;赚八个先令要用十个先令,一生一世苦恼。”丁氏颔首称是。
先时,我曾经和一位表兄同游半淞园,门票每张为小洋一角,游船一小时为铜元六
枚,两人一面划船,一面吃花生瓜子,在河中豪兴大发,相互“言志”,表兄的终身愿
望,只希望能够在洋行中赚到三十元,那时他可以供应一家开支之外,还可以有一辆钢
丝包车,连车夫的工资都在内了。
我说我的志愿,希望将来做医生,每月能赚四十元,已经很满足了,要是医生不走
运的话,只有进善堂做一个主诊医生,薪水虽不过三十元,也可以维持家庭。
这是两人读书时代的愿望,深深地印在脑海之间,足见胸无大志,可笑非常,不过
那时赚钱不易,任何人不敢存什么奢望。
7.生活困顿 卖文助学
我在读书时能够赚几块钱,真是得来不易,但是生活上又非再多赚几块钱不可,于
是我处心积虑地想出一个办法来。当时上海的《申报》,天天有一个副刊,叫做“常识
”,刊出后每篇稿酬一元。我就开始投稿,专门写一些验方,连续地寄出稿件二十多篇
,但是稿件寄出之后,音讯全无,如同石沉大海,可是我并不气馁,只怪自己写得不好
,还是继续不断地写,不料在三个月之后,忽然登出一篇“疥疮验方”,这是我的文字
第一次在报上见到,领稿费时,只见稿费单上附注了“着投稿人来与编者沈思孚一谈”
几个字,我知道沈思孚就是沈信卿,是一位江苏省教育界前辈。
沈思孚见到我穿了青布长衫,如学生模样,态度极和蔼,他问我的学历之后,便说
:“我手臂上有一堆多年的老疥疮,看了你的稿件,就到药店买成药‘一扫光’来擦,
只费了两个铜元,把多年的顽病就医好了,所以要见见你。”我就很诚恳地谢他,接着
他又问我的境况,我也依实相告,他说 “好”,你的稿件尽管不断寄来,我每月登出
八篇,以助你求学时的需要。我称谢而归。
这次领到的一元稿费,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用文字换钱,当天意兴豪发,拉了六七位
同学到邑庙“春风得意楼”去吃茶,茶资是铜元八枚,各种小吃,如生煎馒头、蟹壳黄
等,又吃掉了铜元二十余枚,在那几位同学看来,简直是一件豪举。
隔了几天,我把会见沈思孚的事告诉姚公鹤老师,姚老师说:“报馆的投稿人,向
来是各有地盘,外边的人是不容易投入的,你能打入这个圈子,很不容易。以后你的稿
子让我先替你润饰一下,一定还要好。”
8.否极泰来 进入鸿运
在中医学校肄业的最后一年,就在校主丁甘仁老师处开药方,谢利恒老师特别为我
吹嘘,说我的字清秀而迅速,所以别的同学做录方的工作,总要等候三个月以上,只有
我一进丁老师的诊所,就为他写药方,写了三个月,丁老师很是满意。一天,有一个病
人拿了药方到抛球场京都达仁堂去配药,不料达仁堂的伙计看了我写的药方,说药的分
量写得不明白,拒绝配方,病家打电话来质问,丁老师颇有愠色,要我即刻到药铺去察
看一下,到底错在哪里?我见老师面孔不好看,也急得什么似的,不知如何得了。
我到了达仁堂,那个伙计指着药方说:“你们上海医生写三钱二钱的‘钱’字,都
不像钱字。”我回说:“这是我们南方中医传统的简写法。”他听了我的话,就说:“
我们不识,所以不配。”于是我就和那位伙计争执起来,我说:“你们虽是北京的老药
铺,现在到上海来做买卖,也应入境随俗,该把上海医生习用的简笔字学习一下。”那
伙计竟然倔强得很,把处方一推,岸然不理。于是我就振振有词地骂了他一顿,我说:
“你们要是不听我的话,全上海的中医,都不会向你们配药。”那伙计还是说:“我们
不在乎几张药方,我们是靠出售药丸的。”
正在争执之际,东主乐笃周带着笑容由里面走出来,很客气地问我尊姓大名,我见
他态度温和,气恼就消了许多。才把这件事情说明,乐笃周说:“你来得正好,我想请
你把所有简笔的字码,对我们全体伙计解释一下,以免下次再有这种事情发生。”我见
他态度很诚恳,于是就把“钱”、“两”、 “钱半”、“两半”等简笔字,写了一张
示范的清单,乐氏就说:“怪不得我们配方的生意寥寥无几,今后完全要把这些简笔字
学习明白。”说完他就送我一份“乐家老铺”四字的拓本,原来这四个字是明朝权相严
嵩所写。
我拿到这个拓本,很是高兴,我又把他们的药丸仿单加以评述,我说:“你们这张
仿单如果不加修正,在上海是行不通的。”乐笃周很虚心地请我进入内室,问我:“这
张仿单由明代沿用到现在,是刻了木板印成的,何以在此地行不通?”我说:“仿单原
文语句陈旧不明,而且对病名症名分得不清楚,教人怎样能看得懂?”乐氏恍然若有所
悟,打躬作揖送我出门,而且说:“明天要来拜会丁老师表示道歉之意。”
次日,乐笃周果然来见丁老师,随带百元面额庄票一张,并说:“你们的陈师兄光
临小店,经他一番指示,茅塞顿开,所以我除了亲来道歉之外,奉上此区区之数,希望
老师请一个人来为我们把全部丸散仿单修改一下。”那时病人很多,丁老师匆匆地接过
了庄票便对我说:“既然你主张要他们修改仿单,那么就由你去做好了。”在那时的一
百元,真是一个可观的数目,我接收了这笔钱,不觉头都有些晕起来。
丁老师把这事交代清楚之后,又在百忙之中,亲自送乐笃周出门,这是很难得的事
。我正在奇怪,丁老师说:“乐笃周家私百万,是北京的首富,你以后该对他要多多联
络,他们北方人是最讲究礼貌的。”
我把达仁堂的丸散仿单修改补充,又经医界名宿余继鸿老先生润饰之后,工工整整
地誊写成册,送给乐笃周,乐氏一边看,一边赞说:“陈师兄,你能不能再帮一个忙?
我想请一桌酒,邀请几位上海名医,你可否为我做一番联络工作?”我说:“丁甘仁老
师向不应酬,人家发请帖,至多到一到就走,绝不会坐下来吃到席终。不过我有一个办
法,这一次我平空受到你一笔墨金,应该由我来出面,而且要预备上好烟土,那么丁老
师自会欣然光临。”乐笃周大喜说: “就由你出面好了,到时我另外备法国名酒和云
南小只‘马蹄土’。至于在哪家菜馆,和请哪几位名医作陪,都由你安排。”
那时节上海的北方菜馆“会宾楼”、“大雅楼”,一席酒是银元十元。广东菜馆在
虹口有“会元楼”,每席是十一元,在法大马路(今金陵东路)有一家“鸿运楼”,全
席是八元,但是要用鱼翅的话,就要加四元,因为他们的白汁排翅是驰誉全上海的。
鸿运楼向不讲究装修,恰好这时他们刚油漆一新,老板在内室有一间烟房,专供自
己吸烟的,因为他们有这个设备,所以就订下了鸿运楼。鸿运楼主人知道我要借用他的
烟房,初时颇有难色,后来听到我备了“马蹄土”飨客,他也垂涎欲滴地说:“烟房尽
管借给你,不过我也想香一筒。”我说:“可以。”
所谓“马蹄土”,形状就像马的足蹄,是印度产的最上品烟土,价格最贵的时期,
一两马蹄土相等于白银五两,不是豪富阶级是吃不起的,而且出产不多,物以稀为贵,
更抬高了它的身价。
丁甘仁老师听到我要宴客,他也很高兴,再听到有马蹄土飨客,他更是欢喜,他说
:“这个土一定要拿到我这里来熬煮。”姚公鹤老师听到这个消息,也要参与其盛。还
有谢利恒老师、恽铁樵先生、徐小圃先生等都在被邀之列。
到了宴客那天,乐笃周盛装而来,见到当时上海的名医,一个个应邀而到,他更高
兴,每人送吉林人参一两,当时这种参的售价每两是银元十二元。(按:一九七一年五
月香港的市价,吉林参每两为港币一万三千元,而且看来还有直线上升之势。)
这一次在鸿运楼的宴客,是我第一次请客,几位前辈在席散之后,大家鱼贯而入内
室,吞云吐雾,谈笑风生,直到深夜,我所费的不过十二元几角,乐笃周的烟土和洋酒
所费比我费的还多,但在他觉得收获很大。
这次宴会之后,我自己计算一下,我在银行中的积蓄,已经有了两百元以上,这个
数目,在当时已是很可观了。这是我后来实行创业计划的基础,隔不到几年,境况完全
改变,都是从这两百块银元开始的,所以我对鸿运楼这次宴会,认为是我否极泰来,进
入鸿运的一个转折点。
第二章 地窟下藏银揭秘
1.富家地窟 窖藏银元
富家地窟 窖藏银元
受教甘翁 突遭波折
痛失宗师 转从业师
仲师宽大 备受优遇
书寓风光 别有天地
悬壶应诊 盛宴亲友
在我年幼时钞票早已流行,但是老一辈的人,总是重视银元,对钞票是不信任的,
认为钞票只是一张“纸”,而银元是真正的银子。尤其是外国银行的钞票,中国人吃过
两次苦头,一次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的“马克票”,一次是帝俄末代的“卢布票”,
所以对外国钞票绝不重视,连对美钞也没有些儿兴趣。有许多大户人家及一般旧家,家
中都密藏一些银元,少的一两百元,多的上千上万,并不稀奇。藏银的地方叫做“地窖
”,这些地窖往往连子女都不知道在哪里。所以从前想发财的人,口头上不是说:“希
望你中马票”,而是说:“希望你掘到藏。”至今逢到新正初五财神日,要把猪的脏肠
作为供品,因为“脏”字与 “藏”字同音,讨一个好口彩。
在我八岁那年,亲眼看见过“掘藏”的一幕,这是我毕生不能忘怀的。
一天,我的姑丈逝世,人人知道他是一个富商,当然身后一定有分家涉讼的风波发
生,送殡之后,过了三天,果然四伯父关照我说:“阿沅,明天一早我和你到城隍庙去
赌咒。”我问:“为啥?”四伯父说:“明天我要和你一起去,你要赌一个咒,明天见
到的事永远不告诉人,你去不去?”我说: “去!”次日清晨六点钟就到城隍庙,向城
隍菩萨赌了一个咒,并默祷说:“我今天见到的事,如果讲给别人听,一生一世罚我头
痛。”这种城隍庙中的赌咒,从前认为是一件大事,比现在的宣誓仪式要隆重得多。
赌咒完毕之后,四伯父和我各坐人力车一辆,飞驰到露香园姑母家,当时内内外外
还是一片丧家景色,姑母和表兄等早在迎候,大家都叫我的伯父为“娘舅”。原来这天
是掘藏和分家的日子,从前没有什么律师,凡是分家都由舅父来执行,所以当时有一句
口头禅,叫做:“父死之后,除却娘舅无大人。”而他们的娘舅中以四伯父年纪最长,
为人也公正,所以请他来主持这件事情。只见他们三三五五地耳语,也不知道他们讲些
什么。到中午因为家里做着佛事,所以大家吃素,并且循次跪拜叩头,下午六时又匆匆
忙忙吃了一餐,主要吃的是定胜糕,这个“胜”字是预祝高升的意思。吃完之后,所有
婢仆跟着和尚到寺院中去守夜拜忏。家中仅留下清一色的自家人,于是在死者神像面前
一个个焚香叩头,姑母号啕大哭,姑丈还有一位很能干的姨太太,也恭恭敬敬向四伯父
叩了一个头说: “舅老爷你应该要说话了。”四伯父就从从容容地说:“姐丈病重时
只说了一句话:‘东西放在书房画箱底下。’说了这句话之后,已是奄奄一息,并伸出
两个手指说着‘二十’两字,这‘二十’两字是什么意思?”当时据估计,大概是地窖
之中,有二十只瓦缸。于是全体到书房中去,那时早已准备好了铲凿等铁器,先把书房
中的画箱搬开。画箱是很厚很重的樟木大箱,用朱红漆推光的,尺度比书房门还阔,想
是早年雇工在书房里制造的,想要搬出书房是不可能的。
画箱是一连四个大木箱叠起来的,第一箱是字轴,第二第三箱是画轴,第四箱是用
康熙铜钱串成一把一把的剑,剑的长度五尺,每一把剑是一千个康熙铜钱扎成的,所以
十分沉重。每搬一个箱子要四个人合作才能移动,这都是从前防偷窃避盗劫之法。
四个大箱子搬开之后,下边的地板已呈酥烂状态,所以很容易把它掘开,下边竟是
一块极大的像水泥般的石板,我伯父说:这是糯米和石灰拌成的凝和土。于是由长子动
铲,几个子女一同帮着忙,花了很多时刻和气力才把凝和土打烂,下面现出八个缸,于
是大家通力合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缸一个一个搬出。缸内银元宝是用桑皮纸包
裹的,桑皮纸已近乎糜烂成灰的程度,上面写着“同治几年藏”和“光绪几年藏”字样
。我年纪很小,看到这种情况,只有屏息凝神,全屋子都听不到什么声息。
八个缸掘出来之后,姑母就说:“这八个缸,我也参与其事,他临终怎么说二十、
二十呢?”四伯父说:“你出嫁的时候是填房身份,可能在他的前妻时代还有十二缸,
所以他说二十呢?”大家听了这话,于是再向四周继续搜索,花了一个多钟点一些些没
有结果。四伯父说:“爽性往下掘,再试试看。”大约再掘下几尺,果然打破了一只缸
,银元的锵锵之声,清脆入耳。于是又花了好多时间,陆续把缸掘出,一点之下,果然
是十二只,连前共计二十只,每只内藏银元一千和银元宝一对。
姑母见到这些缸,不断地流泪说“我家开了几家酱园当铺,现在倒的倒了,烧的烧
了,幸亏他一生省吃俭用,才留下这二万银元。”说毕,大家都陪着流泪。
这时已经深夜,大家请舅父说句话,四伯父踌躇了好久,才把如何分配的办法说出
来,当然儿子每人一份,女儿照规矩只给一些嫁妆费而是没有份头分的,但是四伯父主
张女儿也各分半份,姨太太也分一份,姑母也分一份。首先跪在地下的是两个女儿和姨
太太,继而几个儿子也跪下来表示同意。姑母极大方地说:“四哥你分得好公道,我完
全同意。”接着向儿子说,现在向舅父叩过头之后,以后不准再有一句话,儿子们个个
唯唯称是。
姑母又说:“依照旧时的规矩,主持分家的舅父,应该也分一份。”四伯父连说:
“不必了,不必了。”大表兄就说:“我们大家已分了银元,剩下来的四十只元宝,应
该孝敬四舅父。”四伯父强而后可,说:“四十个银元宝,我和你们母亲各得一半,而
其中有两个元宝要给阿沅的。”因为我在场目击其事,要我保守这个秘密,而且还有要
我做下一代的证人之意。这两个元宝大小相等于阴历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君老爷上天供
的糖元宝一样。
我得到了这两个元宝,把玩不忍释手,但与书上看到的两耳又薄又尖的元宝完全不
同。原来元宝有好几种,一种是官方铸的叫做“元宝”,民间银楼铸的叫做“圆锭”,
民间富家也有自铸元宝的。此外有一种中心是很饱和的圆形,上面有很细的环纹,叫“
方锭”,是一块方形的白银,中心也是凸起有细致的纹,两耳都是很薄的。我拿到的一
只是圆锭,十两重,上面也有细纹,所以称做纹银。我把圆锭玩了很久,四伯父说:“
交给我代你保管,小孩子拿来拿去是要闯穷祸的。”
待到分配完毕,时已接近天亮,许多婢仆还在寺院里守夜,于是大家动手急急忙忙
把泥土碎石和坏地板丢弃花园中,仍旧把画箱照原样放回原处。大表姐已经预备好饭菜
一桌,绍酒两壶,请大家来吃分家的这一餐,名作“和气酒”,又称“兴隆酒”,其时
我已经倦得倒下来了。
地窖中埋藏银元的风气家家都是如此,不过数目和方式不同。城里人如此,乡下人
更普遍。因为银元的价值,是经久不变的,而且藏在地下,可以防止抢劫、火灾、水灾
。只因从前救火的设备简陋之极,一烧就是几百间屋,贮藏钞票危险极多,而窖藏银元
就没有这种顾虑。
后来,抗战开始前有一个时期,银元收归国有,只有钞票可以通用,但是“法令尽
管是法令”,各户人家窖藏的银元还是不肯拿出来,直到抗战胜利之后,纸币崩溃,老
百姓对什么币都不相信,大家把窖藏的银元搬出来,不但上海有数千银元摊,连各省各
县各市各乡村,都是银元的世界,这就是说明民间平素窖藏银元的习惯是根深蒂固的。
2.受教甘翁 突遭波折
我跟随丁甘仁老师写方的时节,仍住在南市,一清早步行到英租界,沿途经过中西
名医的诊所,当时有几个医生早晨七时已经开诊,夏应堂门诊六角六(即小洋六角、铜
元六枚),殷受田门诊四角四,唯有平乔路上的张骧云(即张聋)门诊取费二角二。西医
陈一龙、庄德、臧伯庸收费都是小洋八角。
这种观察,对我将来开业很有帮助,看他们如何应付病家?如何诊疗处方?他们各有
千秋,最有趣的是张聋,早晨六时,满屋子满天井都是伤寒发热的病人,都由家人用藤
椅铺板抬来的,他家里的天井极大,里面有许多卖各式点心和粥品的小贩,专门供应给
陪伴者的家属吃的。
这时张聋年纪已很老,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孙子帮着料理,一天要看到二三百号,
后来和他们相熟之后,才知道张聋的门诊虽然收二角二,但是有人只给几个铜元,他也
一样替他们看病。
张聋家用只许用铜元,银角子丢在一只空火油箱中。所谓“火油箱”,就是装五加
仑汽油的方形铅皮箱,倒油的时候不过打两个洞,可将全部汽油倒出。张家就利用这种
空箱,打一个放进银角子的小口,每天陆续把银角子丢下去,只能放进,无法拿出,积
满一箱就送到密室中,子孙要搬都搬不动,抢劫偷窃都不怕的。
丁甘仁老师的门诊是一元二角,每天看到一百号左右,是全上海诊金最贵的一人。
(按:后来安徽王仲奇、北京陆仲安到上海开诊,门诊取费二元、四元,但是每天求诊
的人不过一二十人。)
丁甘仁老师因为有嗜好,门诊时间定早晨九时起,诊所就在白克路(今凤阳路)珊
家园,有时延迟到九时半才开始,我必然先到诊所等候。有一天我迟到了十分钟,别的
师兄就凑上去写方,丁老师一边唱药方,师兄一边写方,那位师兄因为听不懂他的常州
土话,紧张太甚,落笔踌躇,丁师面有不悦之色,便问“陈某人怎么不来?”一会儿我
到了,丁老师问我:“你家住在哪里?”我说:“住在南市,相距此地有五里路,是步
行来的。”丁师在那天门诊完毕之后,吩咐管家的挂号先生说:“明天起让陈师兄住到
这里来。”指定一个小房间使用。这小房间就在弄堂底,中间有一个横额,是吴昌硕写
的“留有余地”四字,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这个房间,要五年以上的老师兄才有资格
居住,我一下子就住进去,别的师兄都有不豫之色,我这才知道一个人立身处世,最初
会受到同窗的歧视,将来会受到同业的嫉妒,必须要做一种联络工作,即是近世所谓打
开公共关系。
我那时节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二十余元,我就划出四分之一作为交际费,四分之一作
服装费,其余一半作为储蓄,我用这些交际费请了四位老师兄到新世界游乐场去玩了一
次,门券是每人小洋二角。里面有许多吃食的摊档,我又花了几毛钱,买了许多咸的甜
的东西,抓在手里大家边吃边玩,尽欢而散,于是我才能安安逸逸地住进这间小屋中。
这时节黄磋玖(楚九)办九福公司,将发行“百灵机”药丸,先期把面额一千元的股
票送给八位中西名医,并选为董事。中医只有丁甘仁老师名望最大,所以特送一份。丁
老师接受之后,交给他的第二位哲嗣仲英先生,要他代表出席董事会,并将开会通知书
由我送到四马路(今福州路)中和里仲英先生处。
仲英先生和蔼可亲,豁达豪爽,是出名的好好先生,他望了我一眼就说:“我也有
诊务在身,哪有空闲去开会?由你代表就算了。”我当即答应,其时我觉得仲英先生雅
量宽宏,医术湛深,后来我又正式再拜仲英先生为师。
我到黄楚九那边去开会,那时节他的住宅“知足庐”还没有造好,开会的地点就在
龙门路黄楚九眼科医院。在这里我又认识了颜福庆、庄德以及他的女婿臧伯庸、曾焕堂
等,我叨陪末座,居然有时也发表几句话,黄楚九对我侧目而视。开会完毕之后必然有
一席很丰富的宴席,由粤菜馆“杏花楼”承办,我一问价钱,每席是二十四元,不禁吃
了一惊。席间还有游艺节目,因为黄氏那时早已开办大世界游乐场,凡是新请来戏曲或
杂技的艺员,必然先在黄氏宴会中露面试艺,因此在知足庐落成之后,我认识不少京剧
方面的名角,如孟小冬、潇湘云、粉菊花等,都是年轻貌美艳光四射的。
我这时渐渐重视仪表,以四块几角做了一件白色的熟罗长衫,两块几角做了一件黑
色的铁线纱马褂,二元四角做一身方格纺绸短衫裤,头上戴了一顶小结子瓜皮帽,足上
穿了一双白底缎鞋,在当时是很时髦的。穿西装的人百不得一,如果穿西装,都是吃洋
行饭的,被人讥为“假洋鬼子”或“洋行小鬼”。
许多同学身上的零用钱,每月不过一二块钱,所以比较起来,我就好像宽裕得多。
为了消除他们对我的歧视,我常常请他们上小食馆吃东西。
一次,甘仁老师给我一个红纸包,里面有十块钱,他说:“我有一个老朋友洞庭山
人席筱,要经销一种日本戒烟药,叫做‘哑支那’,你替他做一份仿单,两张广告,这
十块钱是送给你的。”我当晚即将稿件拟就,次晨就交代清楚。
隔几天,“哑支那”的广告已经刊出,轰动一时,原来好多瘾君子早已知道“哑支
那”这类药,本来是秘密出售,现在换了一个新名词,专销中国。这类药品,名目虽是
戒烟药,其实是鸦片的代瘾剂,吃了之后,不但过瘾,而且还有一股杏仁的香味,每包
一元可服五天。他在三马路昼锦里设了一个门市部,生意好极,席筱顿时成为新兴富翁。
甘仁老师的第三个儿子名叫涵人,比我大七岁,烟瘾很深,长孙济万,比我大四岁
,都在中医专门学校读书,是比我高一班的同学,两人听到“哑支那”发财的事,知道
仿单是我做的,硬生生地指我也是股东之一,坚决要我让出一些股份。我对天立誓,只
承认代拟广告稿,不承认是股东,双方争到面红耳赤,我弄得没有办法,只有陪他们去
见席筱。到了“哑支那”的门市部,只见人头涌涌,门庭若市,一个个拿着一块钱,或
两块钱,伙计们把银元掷在台上一验,声音不错,立刻丢到后面很大的藤制“笆斗”中
,再看内部有四个笆斗,都装满了银元,我们看得发呆。席筱问明了我们来意,他当即
声明说:“存仁弟是没有股份的,既然两位世交光临,大家应该香香手。”随手就在笆
斗中掏出银元,每人送二十元,各人拿到这二十块钱,都喜出望外,只有涵人心中还不
满意,硬要索取 “哑支那”十盒,席氏说:“日本进来的货色,只有四十大箱,看来
几天就要卖完了,我要应付门市,不如再送各位五块钱吧!”
后来才知道“哑支那”是用吗啡制的,妙就妙在有股杏仁香味,吃了之后,十分顶
瘾。可是这家发行所被同业告发,说是高等毒品,因此仅做了二十几天生意,捕房即加
封闭,但是那四十箱“哑支那”早已销空,席筱上下打点,捉去了一个小伙计,就销案
无事。
在黄楚九处,我又认识了孙玉声(别署海上漱石生)和刘山农(天台山农),孙漱石是
世交,特别对我亲热,他是大世界游乐场出版的《大世界报》主编,他送了两张长券,
从此我凭券出入大世界,无需购买门票了。
大世界游乐场中,那时盛行诗谜摊,是文人雅士荟集之处,其中陆澹、恽铁樵都是
教过我国文的,此外还认识了何铁珊、王西神、夏赤凤、张横海、陈夔龙等名流,又在
茶座上认识文学家兼实业家的陈蝶仙(天虚我生),他是名士而讲求理财实务的。
那时节上海中医坐汽车的很少,丁甘仁老师坐的是一辆福特篷车,我和他的司机搅
得很熟,一天丁老师叫我到南市同仁辅元堂接洽事情,我坐了他的车去办理。先一日大
雨,南市地势较低,发生了水患,我就顺道坐了车去探望我母亲,那时我家住在王信义
浜一个旧宅中,从前汽车都是很高的,坐在汽车上威风十足,到门口时,好像衣锦荣归
,邻居的小孩子都围着来看,无限羡慕,连摸一下车门都感到快乐。进门见到水深及膝
,到了楼上,母亲正在发愁,见了我说:“为了贪图房租每月只付十二元,但是现在这
种旧房子,一下雨,常常水深数尺,水退之后,成年累月地潮湿和霉气,实在不能再住
下去了!”我说:“再隔几年,我一定会请你搬到夷场上去的。”我母亲才展颜微笑。
接着我说:“今天我坐汽车来,专程接你老人家到夷场上去玩一宵。”母亲说:“
也好。”于是叫弟妹和邻居小孩四五人穿好新衣衫,坐上汽车飞驰向租界而去。
那时节的汽车,鸣笛全是用皮球形的喇叭,开进闹市时,司机不断地用手揸皮球,
发出一种叭叭之声,所以当时的小孩子,都叫汽车为“叭叭车”。我们先到四马路大西
洋西餐馆吃西餐,每客是小洋六角,小儿还可以一客分成两份。母亲非常高兴,饮了三
杯酒,深深地透了一口大气。接着我带了大家去大世界游乐场,进门时我手执两张长期
门票,向立在守闸处的总稽查“闹天宫福生”一扬,这个徐福生很机警地一挥手,由我
领了大队小孩浩浩荡荡地免费进去。
小孩们一进门先看“哈哈镜”,个个看得开怀大乐,我母亲却觉得很不适宜,对我
说:“阿沅,这种地方,一个人学坏容易,学好难,你现在在此不费分文直进直出,我
担心你遇到坏朋友坏女人,我真吓煞哉!”我说:“放心,任何坏环境改变不了我的个
性。”母亲听了我的话,似乎放心些,于是大家很快乐地玩了一晚,玩毕,我叫了一辆
出差汽车。所谓出差汽车,即等于香港的“的士”,直送到遥远的南市,车价由“大世
界”到南市是一元二角。
3.痛失宗师 转从业师
我在丁甘仁老师处写方,正是中医专门学校的实习时期。原想随从二年,以增学识
,不料这一年上海大疫,许多医生病倒了,而各处善堂求诊的病人,增加了两三倍。丁
甘仁老师也突然患上了湿温伤寒证,那时他的哲嗣仲英师只得停诊侍候。仲英师待我很
好,他说南市广益善堂缺一个医生,我就派你去应诊,不过是临时性的,为期大约三个
月,月薪是二十四元。于是我就即日赴任,我未毕业就开始做医生了。
丁甘仁老师卧病一个月,竟撒手西归,享年五十五岁。这么一来,对我的刺激很大
,那些天我在广益善堂门诊只做一个上午,下午就到丁家去帮忙做各项事务工作。
丁公甘仁是上海第一名红医生,小说家朱瘦菊(别署海上说梦人)著的《歇浦潮》小
说中形容丁公是一位千万富翁。在交易所风潮中,《晶报》发表过一个消息,说是:“
名医丁甘仁一夜之间,投机亏折百多万。”其实这类消息都是言之过甚,实际上,丁公
谢世后,检点家财,只有珊家园一所住宅,是朱斗文卖给他的,当时价钱是六万四千元
,还有一所在登贤里的房屋,是自己建筑的,花了二万六千元,在银行现款仅一万余元
,继室欧阳夫人有现金十余万,此外在他家乡常州有田五千亩,他的财富只此而已。如
此看来,一个人要积一些钱,真不容易。
从前上海人还有一种风气,有钱的人逝世之后,一定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出殡仪式,
上海人称做“大出丧”。最盛大的是盛杏荪、周扶九二人的出丧,不但全上海市民空巷
去观看,连四乡的人都远道赶来参与其盛。
丁家的出丧,当然也并不能简陋,但是所费浩大,譬如上海孤儿院来一队乐队,就
要捐一千元,诸如此类,所费不赀,因此这次出殡,就限定不能过分铺张。
我在这次丧事中,日以继夜地帮忙,我只想在出丧行列中,要骑一匹“顶马”,所
谓顶马,是排在灵轿之前的一匹白马,照例应该由女婿骑的,但是丁公那时没有女婿,
又因我担任“排道子”的任务,所以就骑上了马,一路行来,自己觉得威风凛凛,英武
不可一世。
丧事终结之后,我见到丁仲英师对治病的功夫真有一套,而做人之道,更是值得崇
拜,所以我就要求继续师事仲英先生,他并不受我贽金就颔首答应了。
记得清代名医叶天士有一个故事,他生平拜过十七个老师。我这时计算一下,要是
将国学老师再加上医药老师,恰好也是十七位。但是我对仲英师追随最久,获得不少临
床知识,可以说是我唯一的业师。
4.仲师宽大 备受优遇
我拜了丁仲英老师,与他的长子济华同居一室,是住在一间马棚楼上,所谓马棚楼
,旧时是置放马车的,马车淘汰之后,改放汽车一辆,上面就变了一间很大的居室,这
时他们对我相当优待。
还有一件好事情,仲英师除了自己诊病之外,大门口还有一间小房间,由学生们代
诊贫苦的病人,限定在早晨七时至九时,对他们不但施诊,而且还赠药,以看到九时为
止,逾时不再接受贫苦病人,以免扰乱正常业务。仲英师就派我担任这件事,一方面也
增加我许多临床经验。
这间小室,不但有一张写字台,而且还有一架电话。从前一个电话月费六元,可见
顶费大得惊人,所以能在写字台旁有一个电话,真是足以自豪。(按:旧时上海的电话
,都是挂在墙上,用时先要用手摇一阵,然后拿起听筒,向接线员报明要打号数,号数
上面还有一个区名,分中央、东、南、西、北五区。)我有了这个电话之后便利不少,
因为从前接洽事情,都靠两条腿走来走去,现在有了电话可以减少许多往返跋涉。
一清早做施诊给药的工作,贫苦病家有好多患重病的,我一一加以处理,手挥目送
,应付裕如,因此学识与经验大为进步。其中有一部分病者实在是吸毒的乞丐,从前吸
毒是不犯法的,所以并不加以歧视,他们的病都由脱瘾而起,丁家备有一种用鸦片烟混
合制成的止痛丸、止泻丸,只要给他们三粒药丸,就可以诸病全消,因此来的人很多。
我在这里就学到一种本领,一看他们的面貌和脉象,即刻可以知道是有毒瘾在身。有许
多寒士,不承认吃烟,但是经我一看,他就无所遁形了。
我向来一早起身,工作是不停的,越是忙碌,精神越是旺盛,从来不生病,唯一的
嗜好就是看电影。小的时候,小南门通俗电影院是我常去的,座券大人收铜元十二枚,
小童收六枚,影片全是默片,并没有银幕,只是设一张白幔布而已。在白幔布后面放着
五排椅子,坐这种座位看戏,只纳半费,可是映出来的画面和字句都是相反的,我坐这
种位子,所费不过铜元三枚。后来进一步到西门方浜桥共和大戏院去看电影,座券小洋
一角,所看的多是有连续性的侦探长片。全部戏最少有二十四本,每隔一星期换一次片
,每次只四本。我还记得所有影片都是《宝莲历险记》、《宝莲夺宝记》、《血手印》
之类。
后来卓别林影片问世,都是一两本的短片。相隔二三年,罗克(香港称神经六)相继
出品,也是短片,观众欢迎有如疯狂一般。后来葛雷菲斯导演,丽琳盖许主演的《赖婚
》上映,我特地从南市赶到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虬江路上海大戏院来看,门券为小
洋四角,这是电影演整本戏的开始。
后来北京大戏院开幕,我的戏瘾更深。待到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南京大戏院开
幕,票价已收小洋六角,这个座价维持了很长久,足见银元的价值。它对外汇的汇率很
久很久没有波动。我在丁家常常陪同老同学和老师的子女们去看电影,和他们的关系处
得很好。
由那个时节起,每天晚上,我已不能常到姚公鹤老师家去,因了电话的便利,自己
有一班朋友,到了傍晚,约三约四,都会集在我的办公室中。我欢喜和文艺界中人交往
,邵洵美是一个领袖,他为人很慷慨,每晚往往由他作东道,因此认识了张光宇、张振
宇、胡伯翔、胡伯洲等,还有两个外国男女记者,一位史沫特莱,就是后来写《宋氏三
姐妹》出名的;一位斯诺,后来到延安为毛泽东写文章的。这两个人都会饮几杯酒,常
以六块钱购一瓶常纳华克威士忌酒,一饮之后,都是放浪得很。
仲英师对我的工作相当满意,有许多特别的事情,总是交我去办。那时国民军还未
到上海,孙传芳称为五省总司令,委任丁文江为淞沪督办,即相当于上海市市长的职务
。丁文江励精图治,一派新的手法,成立一个淞沪卫生局。上任之初,发布中西医都要
登记的消息,全上海的西医都急起来了,中医界也个个皱起眉头来,好像大祸临头一般
。上海本来有一个“中医学会”,会所在南市石皮弄,原由丁甘仁老师当会长,甘仁师
逝世后,由仲英师继任会长,卫生局派来一个科长拜访仲英师,那时恰巧门诊繁忙,科
长是徽州人,呢呢喃喃不知讲些什么,仲英师就说,明天我派我的学生陈存仁到贵局来
回拜,详细情形你和他研究好了。
当时卫生局设在南市毛家弄一个旧式巨宅中,我到了那边先见科长,后见局长胡鸿
基,胡氏对中西医登记茫无头绪,我说要是实行考试的话,这件事是行不通的,因为好
多老医生开业已数十年,要是考试不及格,连民众都会反对的。胡鸿基就提出凡是开业
五年以上的,先发执照,其他不足五年的医生和新开业的人留到后来再行考试,我说“
好”,便鞠躬而退。
我回来后,把经过报告老师,他说:“这件事一定有许多麻烦,由你去办吧,遇到
为难的事,我再出面斡旋。”于是我就帮助中医学会书记印发通告,收集履历表和照片
。报名参加的有九百多人,其余还有两个中医团体。如法炮制了三本会员册,送到卫生
局那边,卫生局审查了三个月,剔除三十几位著名的江湖医生,全体发给中国有史以来
的第一批“医士执照”。
这件事实行之时,中医学会照章收入会费每人二元,年费一元,有许多老会员已积
欠会费十年八年的一样清缴,因此中医学会多了一笔大钱,否则的话,会中收支不够,
仲英师每年要贴一百多元,因此我在丁家也算立了些微功。
同时我知道卫生局经费极有限,全局人员只得八名,科长薪水为三十元,一个小书
记的月薪只得八元,自从发给医生执照之后,经费大为富裕,全体都加了薪。
仲英师门外挂几个招牌,如上海中医学会办事处、广益中医院办事处、广仁善堂办
事处、尚志山房经租处等,实际上都是利用老师的诊所地点适中、交通便利,作为接洽
事务的场所,来往的人并不多,本来没有一个专人驻守,一切都由我应付。
有一天,我忽发奇想,对丁老师说:“我想办一张医学常识性报纸,叫做《康健报
》,也想挂一块招牌,未知老师能允许否?”丁老师说: “你尽管去办,挂招牌是没有
问题的。”哪知道诊所中有一位挂号先生,实际上等于总管家,他见到我的形势一天一
天壮大起来,大为嫉妒。我摸到他的心理,到北京路去花了六块钱,买一只银箱(香港
称夹万)送给他,那位挂号先生十分欢喜,特别是身上挂了一只银箱锁匙,更是威风无
比,从此他对我的事就不反对了。
不料,还有一个是老师的老娘舅,长年寄食师门,连鸦片都由老师免费供应,他对
我也极为妒忌,极力反对办报,说:“报纸上要是登错一张药方,会弄出人命来的。”
仲英师笑而不言。
老娘舅接着又说:“听说某人家里的鸦片,全是云南大土,你有没有办法弄几个泡
来试试?”我说:“那便当得很。”隔了一天,我拿了一个烟罐,里面装满了烟泡,老
娘舅一闻这股香味,笑逐颜开,从此他再也不反对我办报的事了。
5.书寓风光 别有天地
正在筹备《康健报》时期,忽然接到朱斗文来电话说:“我的侄子阿挺服毒自杀,
已送入仁济医院,你和他是同班同学,又是结拜弟兄,你该到医院中探望他一下,因为
他的神经有些毛病,非你们年轻人去劝慰他不可。”我听完了这个电话,立刻到麦家圈
仁济医院去,他住的是头等病房,房中挤满了全家的亲友,个个暗暗饮泣。我一看阿挺
,已经洗过胃,生命没有危险,但是两目直视,满口胡言乱语,完全变成一个神经人,
什么人都认不出,甚至连他自己母亲也不认识。我连叫几声,毫无反应,我想这是痴癫
症(即电击性神经分裂症),服药未必有效,我在他的后脑部分,重重用手指力压几下,
只见他喔的一声喊起痛来,同时吐了一大阵,神志略为清醒,叫我一声“小阿哥”,但
是对他母亲仍是认不清。朱伯母一边流泪,一边说你们是结拜兄弟,这一次要全仗你的
大力了。我想尽了种种办法逗引他,他终是胡言乱语,不知讲些什么话。大约到近天亮
的时候,阿挺渐渐清醒,大哭一场之后,说:“我受了肖红老四的骗,用去我许多钱,
现在她移情别恋,我一定要和她拼个死活,请你替我去评评理,我讨不到肖红老四,我
这一条命也不要了。”他的母亲一看到儿子清醒过来,非常快乐,说:“陈先生,你和
他是要好弟兄,我家一支单传,希望你好好地劝劝他。”不久,朱斗文也来了,顿足长
叹向我说:“所有妓院的房屋,十有其八是我家的产业,现在我的侄子在妓院中吞生鸦
片烟,幸亏自杀未成,否则这段新闻闹出去,台就坍得大了。现在他虽已清醒,可是他
对肖红老四还是执迷不悟,你们俩人差不多年龄,容易劝慰,我把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七天之后,阿挺的神经渐渐正常,身体也复原了,出院时拉着我就要到爱多亚路“
易庐”肖红老四家去。我对妓院(雅名书寓)的情况完全外行。一进妓院,门口的相帮高
呼客来。我们上了楼去,在房间坐下,几个莺莺燕燕把他包围起来,为他特地布置一间
精美的小房间,供阿挺作为养息之所,朱斗文也来了,对老鸨说:“这位陈先生,你们
叫他陈大少,一切事由陈大少照料他,所有账款都归我付。”说罢之后,立即离去,连
我想说一句话也来不及。
我在妓院中,大家都十二分恭维我,口口声声“陈大少”,我听了之后,觉得怪难
受的。片刻之间,端出四只银碟装的水果,中间另有一只很大的糖果盘。四碟水果一碟
是暹罗文旦(即泰国柚),连皮都全部剥光,晶莹光洁;一碟是花旗橘子(即金山橙),
一碟是青岛牛奶葡萄,一碟是西瓜子。我对四种水果中的花旗橘子,其时还没有尝到过
味道,正想动手去拿,旁边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用她纤纤玉手已送到我嘴边,我先尝
试了一些,结果把全碟花旗橘子都吃光了。
阿挺见到我这般模样,不禁笑了起来说:“小阿哥,你到这里来,也应该尝尝滋味
,向例我们追求一个女人是千难万难的,唯有到这里来,男人最威风,女人是百般迁就
的,我只恨的是肖红老四,我出全力捧她成为‘花国大总统’,现在她的阔户头多得很
,竟然把我一脚踢开,今天我要找她来算账,见到了非把她一刀戳死了不可。”说时两
眼凶光突起,就拿起一把水果刀紧紧地握在手中,一房间的姑娘们,人人花容失色,正
在这时,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几个姑娘拥出了一个雍容华贵的绝色美人,即是肖红。
阿挺见到肖红,妒火中烧,怒目而视,杀气腾腾,肖红不慌不忙,轻轻松松地对阿
挺讲了几句极婉转温柔的话,只见阿挺顿时态度就软了下来,那把水果刀早已不知去向
,叹了一口气对肖红说:“我条性命险乎送在你手中。”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像扭股儿
糖一般地扭在一起,阿挺一派神经现象,竟随风而逝。
肖红本是广东人,但能说一口软而且糯的苏州话,个性温柔,不过肤色稍为黑了一
些,可是她一颦一笑,实在有倾国倾城的媚态,当晚就备了一桌菜来替阿挺消气压惊。
那时,肖红堂差忙得不得了,一忽儿就不见了,阿挺又咆哮如雷,我在旁加以规劝
。我说:“这个女子,你是不配的!你究竟年轻,她只当你是一个小孩子,世故人情,
你比她差上十万八千里。而且你的前程似锦,我劝你要坚坚决决地死了这条心!”阿挺
听了我的话,呆了一阵说:“你的话虽有道理,但是我总少不了她。”我说:“以后和
她做个朋友也就算了。”阿挺很忠厚,竟垂首默然无言。
我们一边吃一边谈,饮的是六块钱一瓶“斧头”牌三星白兰地,吸的是“茄力克”
香烟,这是当时最高的享受,两人饮了三杯酒后,我说:“你不如另找一个对象。”阿
挺就叫了一个云兰阁,把自杀殉情的意图完全打消了。
当时妓女出堂差,坐的都是装有干电灯的钢丝包车,唯有肖红是第一个自备汽车出
堂差,大约隔了一个半钟头,她回来了,见了这个情况,她也笑起来说:“一个客人不
做一个小姐,一个小姐也不做一个客人,你这样才对。”肖红这样说,阿挺也作会心的
微笑,当着肖红的面,答应送云兰阁钻戒一只,翠镯一个。肖红很大方地对云兰阁说:
“侬快点谢谢朱大少。”一些没有醋意。
第二天阿挺要我请客,我坚持不肯,阿挺说:“书呆子,堂子里的规矩完全不懂,
只要你答应请客,主人是不用花钱的。”原来上海妓院的规矩,请一次客要发十张八张
帖,由每一位客人付出三块钱“买票”,还要拉两台麻将,每人坐下来,头钱要抽赢家
的三分一。做主人的是一个钱不需要花的,主人就难在请客人。还有一点凡是客人来,
坐汽车的要给一块钱轿饭票,坐包车的给四角钱轿饭票,妓院中一席精致船菜,成本只
花十二元,所以一夕所得,剩余还是不多。但是豪客,一定要请双台,或双双台,所谓
双台,买票、麻将的输赢,也是加倍。双台买票每位六元,双双台买票是每位十二元。
阿挺叫我请客,我说:“我哪里来的客人?”正在这时,朱斗文有电话来说:“今
晚由我请客。”阿挺说:“不对的,应该由存仁小阿哥请客。”朱斗文说:“好,我们
两人出面,全桌客人由我带来。”他这样一说,我就轻松下来。
华灯初上,客来如云,当时的绅商巨富,早已坐满了两桌麻将,待到筵席一开,每
一个客人都叫两三个小姐陪坐,唱戏的唱戏,唱小调的唱小调,大家吃得醉醺醺,这班
客人都是豪客,平时要见他们一面都不容易,但是在这种场合,大家亲热得犹如弟兄一
般,因此我才知道妓院是生意人最好的交际场合,有许多大生意都在妓院中三言两语讲
成的,所以逛窑子、吃花酒,算不得是嫖,好多人一切生意,都到生意浪来谈,这“生
意浪”三字,即是指妓院。客人如此讲,妓女也是如此讲,口头绝不提“妓院”两字的。
这一场请客,方式很特别,菜肴并非由妓院中代办,是向四家著名菜馆点的特制菜
,四只冷盆是由八仙桥湖南菜馆做的,四个热炒是四川菜馆“陶乐春”做的,烤鸭和蜜
饯山东枣是由“梁园”做的,白汁排翅和蜜炙火腿,是“鸿运楼”做的。四面送到依次
上菜,每一道菜都是精品,吃得大家津津有味,我心里正在奇怪,怎么不见客人买票,
我只邀了一位朋友是望平街上的有名的广告大王郑耀南,他也是预备来买票的。还有一
位《晶报》主笔余大雄是朱斗文邀来的。朱斗文说:“今天吃的是便饭,由主人请客,
不需要买票的。”我对余大雄来参加,暗暗有些诧异,因为其余的客人都是富商巨贾,
这班人见到报人都有些怕的,为什么朱斗文又约他来呢?席散之后,朱斗文对本家说:
“今天我很高兴,席赏二百元。”本家听到这个数目,开心得跳起来,就拉长了嗓子,
高声喊说“朱大少席赏二百元”,一时由内室传至外面,外边也接着喊说“谢谢朱大少
”,又接着楼底下也一齐喊起来,一路喊到大门口。这种喊法,是妓院中的规矩,我初
次听到,心里真要笑出来。
阿挺挟着云兰阁到另外一个小房间中倾谈,朱斗文拉着我说:“你慢一步走,我有
话和你谈。”于是朱斗文横在烟炕上,我也横在他的对面,一时许许多多小先生(即雏
妓)爬在朱斗文身旁,像一群猴子缠绕一般,敲背的敲背,捶腿的捶腿,捏脚的捏脚,
笑谑之声不绝于耳。朱斗文本是上海的豪富,这时他穿了一身格子纺绸上下装,左手指
上戴了一只钻戒,右手指上戴了一个翡翠戒,当时上海阔佬们到妓院中,总是戴钻戒和
翡翠戒的。他三筒鸦片一抽,口袋中一只“打簧表”,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这是早年报
时的名表,每到一个钟点,它就会自动报时,我还是初次见到。我说:“这个表让我看
一看。”朱斗文就把表除下,表的下面还拖着两个翡翠垂梗,这表的牌子,是“汉密尔
敦”,是当时最有名的手表,我看了爱不忍释,朱斗文说:“你既欢喜,我就连翡翠梗
一起送给你吧。”我说:“无功不能受禄,断断不敢接受。”
朱斗文摈除一群小先生轻轻地说:“这一次你把阿挺说服,移情于云兰阁,连神经
都正常了,你的功劳真是了不得,因为那天阿挺在群玉坊肖红的干娘房中,猛吞一罐生
鸦片,毒发初步,直僵僵由救生车抬出去,整个群玉坊都轰动了,堂子里的人传话最快
,都说阿挺已经吞生鸦片烟死了,特别是肖红当选花国大总统之后,大家都嫉妒得很,
阿挺的妈妈赶到妓院中号啕大哭,开口第一句骂肖红是‘扫帚星’,《晶报》还算顾全
我的面子,只写了一段方框小稿,叫做‘扫帚星花国大总统’。这件事差不多上海社会
有许多人都知道,有些人还认为我的地产,租给人家经营妓院,这是报应。所以我今天
特地约一桌人来吃饭,是含有辟谣作用,我约余大雄来,让他看看阿挺既没有死,而且
神经完全正常。所以这个打簧表,是我甘心情愿送你的,你还是受了吧!”
我坚决不肯接受,朱斗文说:“那么你以后无论要做什么事,我一定全力帮忙。”
(按:当时上海钻石价值最高,但是旧时钻石叫做老克丁,棱角是没有的,现在香港的
都是新克丁,棱角有一百四十四个以上。如今钻石大约涨了一千多倍,而翡翠玉石,大
约涨了五千倍,在我写这篇文字之前二月,恰好香港举行珠宝展览会,我看到有一只翡
翠的马鞍戒,定价是五十万元,照我看来,还比不上当年朱斗文那个翡翠戒的浓度、光
度和重量。)
朱斗文接着说:“你还要陪阿挺一个时期,恐怕他的病还要复发。”我说:“这一
点我不敢应允,因为我正在筹备办《康健报》,哪里有空闲再到这里来。”朱斗文说:
“你办《康健报》要不要本钱?”我说:“本钱有限,倒是拉广告维持经常开支很困难
。”朱斗文说:“我再请一桌花酒,约中西药业中人,包起你的广告也就算了。”我心
里想这种事最费唇舌,断断没有如此容易。
隔了三天,朱斗文果然又大请客,约的是黄楚九、袁鹤松、周邦俊、陈楚湘、雷显
之等。郑耀南听到这个消息,早由他的商业广告公司预备了八份广告合同,他说:“我
也要做些生意,合同签下之后,略取佣金,由我代你把广告稿收集,每月广告费归我来
收。这种广告,老板即使签字,底下的人有种种阻碍,你是不会应付的。”我说:“好
极。”
筵席一开,客人翩然而来,每一个人叫了二三个妓女,歌声琴声齐作,我心想在这
种情况之下,怎样会把我的事讲得好,不料朱斗文只轻轻松松的三五句话,把我要办《
康健报》请大家登一些广告的事就说明了。大家齐声说:“这个没有问题。”朱斗文就
拿出合约,他们拿起来看也不看上面的数目,就签了字。
这天黄楚九没有到,因为黄氏新建的“知足庐”落成不久,黄太太定了一个规矩,
黄氏和朋友可以召妓到知足庐,但不许黄楚九再进妓院。朱斗文对我说:“黄楚九的一
份,由我移樽就教。”又隔了两天,他带了一个福建厨子,到知足庐去借地请客。
知足庐地处爱多亚路,是三层楼,黄氏的家眷住在三楼,二楼是烟炕和打牌之所,
底层的大厅是专供宴客用的。朱斗文和我等到了那边,对黄楚九轻轻讲了几句话,黄说
:“陈存仁本来是相识的。”再一看每期广告一格,计费四元,全年五十二期,共计二
百元,他也不说一句话,就在合同上签了字。郑耀南在旁看得呆了,他为我细细一算,
八份合约,一年可收一千六百元。他说:“存仁兄!你的《康健报》出五年也用不完这
些钱,这般收获,令人羡然。”
肖红老四在上海已成了名,举止比一般明星还阔,有一天,她在百忙中,拉着我到
后房中谈天,起初对我说了一篇好话,接着送我四双绣花拖鞋,我老是不肯受。肖红含
笑带嗔操着软糯苏州话说:“你这个人呀!憨是憨得来,别人在我身上用千把洋钿,我
不过逢到端午节送他一双绣花鞋。现在么,为了阿挺险些乎害煞我,笑舞台已经排好一
出戏,叫做什么‘花国大总统横扫记’,真当我是扫帚星,这一出戏一做之后,我哪能
再做人呢?一定要自杀给大家看,你不受我的拖鞋,触足我霉头哉!”我说:“好,我
受你就是。”
旧时妓院中人,满口讲的是吉利话,名为“口彩”。肖红把拖鞋排在桌上,向我解
释,鞋面绣的是梅、兰、竹、菊,表示四季常春。角上有一个小字,是“羊”字,表示
肖红的生肖和标记;鞋头是浅红、深红、紫红、深紫四色,代表肖红的红字,这四双鞋
祝我将来红到发紫,还爽爽快快地问我将来要不要“红到发紫”?我才只得受下。
我受过了拖鞋礼物,我说:“我也要捧捧你,你有没有着色的照片?由我转送给几
个办画报的朋友去做封面。”肖红顿时笑得两眼只剩一条线,说:“我明天打电话约你
,一同到大马路宝记照相馆去拍照。”那时五彩照还没有发明,宝记的着色照片是有名
的。
次日,肖红竟然坐了一辆开篷的顺风牌汽车,到我处来,幸亏她叫一个穿着白号衣
的车夫来叫我,我觉得这事情张扬开来太糟糕,但是突如其来身不由己,一下子就坐上
她的汽车,经过四马路望平街一带,大家都认识花国大总统肖红,认识我的人还少。可
是终于消息传到我四伯父那里。一天,下午八时,四伯父亲自找到我住处马棚楼上来,
那时我还未归家,他很气恼地苦候着,等到深夜十二时,我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四伯父
一见到我,两眼含泪说:“阿沅,你真是大变了,这样下去,十年窗下都是白费,眼见
你堕落即在目前。”我一点也不解释经过,当面立一个誓说:“明天起再也不到这种地
方去了。”
从此以后,阿挺横请竖请我都不去,有事情商量到菜馆中倾谈。后来阿挺赴美国,
今成富商,声名显赫,到香港来总是找我。肖红是广东人,亦在香港久居,开口都操广
东语,苏州话只当不懂,前事一句都不承认,她已嫁得一个大商人,归宿很好,年龄亦
有六十多岁了。
我在仲英师家一年后,公余之暇,每天总有二三个人请我看病,当然都是亲戚和朋
友,有些送钱,有些不给钱,这个情形,老师毫不介意,但是别人看了,认为是“饭店
门前摆粥档”,怪不好意思。因此我决定向老师说明要自己设立诊所,兼办《康健报》
,老师一口应允,于是我就想到办报以望平街为最适当,诊所以南京路(俗称大马路)为
最相宜,于是我就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场所,在望平街南京路转角柏林花纸行和心心照
相馆的二楼,经租的是哈同洋行,我拿了王一亭的介绍信去见他们的总管姬觉弥,姬一
口应允并且说:“这个二楼房租收你每月五十元,一切小费押租都不收,但是这个房屋
的原有承租人,要三个月之后才迁出。”我说:“好。”
于是我积极筹备《康健报》的事,去见丁福保先生,讨论一切,他对出版方面是极
有经验的。丁福保听见我有八张常年广告合约,认为是奇迹,他说:“这个报纸,既是
周刊,每期一大张,排工每期十二元余,印刷费每千不过四元,每一令白报纸可印一千
张,用日本纸市价不过二元四角,用瑞典纸也只需两元五角,所以这份报纸可以赚到很
多钱。但是有一个要点,内容要很丰富而很有趣味,否则,医药常识的报纸,没有多少
人要看。有一句名言:‘学无术不行,术无学不久。’所以里面的文字,必须要打破旧
例,另创一格才是。”
我说:“我已经预备把医学常识文字用极通俗的笔调写出来,阴阳五行绝对不提,
古来艰涩的文句也不用,绝不抄袭旧书,更不抄袭西医文稿,每篇自出机杼,每期十多
篇稿子,共计约一万字,开始我准备全部自己写。”
丁福保说:“不对的,你的稿件尽管写,要有十个著名医家帮同撰写,才有号召力
,否则是销不出去的。”我说:“你这意见好极了,第一个就要请你老先生捧场,每期
一篇。”他一口答应,可是其余九个医家就不容易找了,因为好多老医生只会看病,不
会写稿,于是两人就苦苦地想对象。
结果,想到了丁仲英老师、谢利恒老师、恽铁樵先生、俞鸿宾先生、秦伯未先生、
陆士谔先生、章次公兄等,再想也就想不出来了。
我灵机一动,想出非医界中人有一位聂云台(总商会会长,曾国藩之外孙),老年退
休,常写养生文章,可以请他帮忙。还有一位向恺然 (别署平江不肖生),写《留东外
史》及《江湖奇侠传》出名的,他会引用验方以小说的笔调来写的。还有姚公鹤老师,
生平多病,可以请他写各种疾病的疗养经过;再有一人是吴鉴泉,可以写提倡太极拳强
身的稿件。
丁福保说:“够了,够了,这张报纸出来,定然轰动一时,亏你想得出,我生平做
事‘箭无虚发’,而你却有很大的冲力,真所谓‘另有一只弓’。但是你要注意一件事
,好稿子不容易得到,你应先准备十期稿子,否则,出版之后,还有许多琐屑的事,没
有时间再来拉稿子的。”
计议既定,我等不到迁入望平街,就把第一期样报印了出来,仲英师看后连声说好
,我就征求老师的意见,可否暂借老师的诊所做发行所,老师说:“尽管你去用就是了
。”于是《康健报》就正式出版,当天望平街发出五千份,一销而空。报贩头子蒋顺卿
来说:“你这报可以销到一万份以外。”我就叫印刷所连夜添印,第一期实销一万四千
份,售价每张铜元二枚(即二十文),批发价为十二文,我一算下来,这些报纸全部销去
,即使没有广告,都已有钱赚了。(按:当时报纸销路,《新闻报》日销十五万,《申
报》《时报》在伯仲之间,都超过十万。此外《晶报》销七万份,邹韬奋办的《生活周
刊》销六万,我办《康健报》轮到第十位。)
第一期出报后,果然杂务丛集,有好多人来订阅全年,当时我未经过精密计算,以
外埠订阅每期收大洋四分,全年连邮费收二元。我初想本埠订户是不会有的,谁知道有
钱的人怕每期零买费事,情愿着人来付钱订阅全年,并且说要用牛皮纸袋包寄,认为这
种报纸是值得保存的。
从前《新闻报》的广告价格最昂,报头旁的封面长行每行一元四角,我居然以十行
地位在《新闻报》登了一张广告,并要求排字房替我排在报头之旁第一条。
从前新闻报馆排字房,是在旧屋底层,还是三合土泥地,里面除了机器之外,样样
都是旧东西,广告的编排,由排字房的头目擅自处理,我和他们打了交道,送了十包大
英牌香烟给排字房头脑,他就一口答应。
广告登出后,外埠订户信如雪片飞来,于是我又登《申报》广告,当时《新闻报》
的广告效力较大,《申报》的广告地区较远,连陕西的平凉、新疆的伊犁都有订户来。
从前邮局对邮件的收费,上海平信是一分,本外埠印刷品是半分,但是对大量报纸
,有特别优待,重量以格兰姆计算,大约一磅重的报纸寄费不过五分,这是表示提倡文
化之意。这两种寄费的距离,相差得很多,可是要享受这个优待办法,每月至少要有五
百磅以上的寄件为起点。
我因为每份报纸寄出去要花半分大洋邮费,实际上与一张报的成本差不多,所以一
定要研究一个办法出来,先向邮局申请认为“新闻纸类”,其次是如何能取得论磅寄费
大宗邮件的资格。
那时节一切事情我都亲力亲为,先向京沪、沪杭两路各县电话局索取电话簿,抄录
电话簿上的商店住宅地址赠送报纸。一天,我正抄得筋疲力尽时,秦伯未和邓钝铁两人
来访,拉着我要到“高长兴”去饮酒,高长兴是当时上海一家有名的专门供应绍兴酒的
酒铺。考究饮好酒的人,常到那里去浮一大白,这时米价已比从前高了一些,酒是米做
的,所以酒价也跟着涨起来,花雕每斤卖到二角九分,酒壶都是锡制的,每壶是半斤。
钝铁催着我,我一味写信封,伯未等得不耐烦,见到桌上笔墨俱全,拉起笔来就画
了一个“酒壶”(见图),钝铁说:“快些走,快些走!”我回说:“没有空,我要连抄
十几个深宵,才能了事。”钝铁说:“我现在受雇于华安合群保险公司,也是抄写这些
东西,受了他们月薪三十五元。办公时间常无公可办,让我把你这些电话簿带到公司里
去,明天起只要花三天时间,就可以替你抄好。”我听了他的话,心想这是不可能的,
既然他说肯抄,不妨就给他拿去。
次日晚间,邓钝铁来电话说三万多个地址全部抄好,我对他的运笔如飞,实在钦佩
之至。后来邓钝铁改名“粪翁”,以书法驰誉海上,每次开展览会,卖出大小书件数百
件,收入往往达到八九千元,这是一个怪人,后来坠机丧生的王植波,就是他的学生。
我有了许多地址之后,将报纸上的广告完全删去,全排文字,印成样报,这批样报
,竟然招揽到千多份订户。但是电话名册收集有限,我又以大洋四毫买一本邮政章程,
细细研究,发觉其中有一种随信附送印刷品的办法,对我的推销一定有效,所以就添印
样报数万份,照章纳费,交给他们随信附送,这一来,就取得大宗邮件计费的优待。而
寄出的样报,每一百份便有三五个订户,因此订户的纪录直线上升,第一个阶段,订户
达到八千份,每份收银元二元,我顿时拥有一万几千元现款,在当时可以算得小康了。
望平街的新诊所,如期可以迁入,我把它装修一新,这座转角上的房子,还有一个
圆顶,上面可以扯旗。那时节上海有一个有名的测字先生,叫做“小糊涂”,他女儿是
学医的,因此和我很相熟,他为我拣了星期一可以迁居的日子,我哪里能等,在星期日
前夜就搬迁各项书籍文件一个人住了进去,挂起牌来,次日开始诊病。
向来我在四马路老师家中,每天总有二三个人来找我看病,门诊收四角四十文,我
迁入望平街,门诊收费改为一元二角,在迁移之前,预先约定几个老病家到我新诊所来
撑撑场面,不料当天就吃了一个大鸭蛋,到了晚上入睡之时,只听见人说四马路大火烧
,交通都截断了,我也无心去探听究竟。次日一早我走到四马路,只见数十条灭火喉,
都集中在西中和里,原来是中西药房起火,我老师的诊所已被波及,烧到一片平地,我
寻到丁师暂住之处去安慰了他一番,丁师向来大度乐观,面无戚容,说:“你昨天搬出
,当天晚上就起火,如果你迟迟不搬出,可能还烧不起来呢。”师生两人笑了一阵。
回来之时,我细细一想,要是听了“小糊涂”的话,这天不搬出,那就要烧掉我贮
存的六千元邮票。(按:从前外埠订报多以邮票代银,但是收了邮票,往往一时卖不掉
的。)还有一件大事,如果烧去了八千个订报户的地址,那就无从稽考,有报无处寄,
失尽信用,兹事体便大了。
开业十余天,差不多天天吃鸭蛋,同学们来访问我,都说:“你的门诊收费定得太
贵。”我也有些后悔。不料有一个出售“小小豆腐干”而起家的陈万运,开办了三友实
业社,职工有五百多人,他来访问我说:“我们全体职工由公司请你做常年医生,月薪
订五十元。”我一口应允,因为这样一来,房租就有着落,而且天天有人上门,气氛就
不同了。
6.悬壶应诊 盛宴亲友
以后,每天总有一两个到三五个病人到诊,心里就安定下来,这时我用了一个挂号
职员,薪水每月六元,还买了一部钢丝包车,车夫薪金每月八元,从前的钢丝包车黑漆
胶轮,走动时钢丝闪闪生光,这是我从小就怀有的向往。第一天叫车夫接我的母亲来,
母亲开心得笑起来,她到了我的诊所中,居然有二三个病人等着,她老人家连吃三筒水
烟并说:“我家沉寂已久,你竟然在夷场上设这么大的诊所,应该像像样样地请一次开
业酒,多年的老亲戚要阖家请来叙一叙,这不但门楣生光,而且日后可能会介绍许多病
人来。”我说:“遵命。”
我就开了一张名单,已有四百多亲友,于是我就到二马路(今九江路)太和园订了
四十桌酒,四伯父知道了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又开了两席世交的名字,其中有一位是
当过国务总理的孙宝琦,还有两位太史公,一位是叶柏皋(尔恺),一位是沈淇泉(卫),
都是名翰林,名单上有了这几位前辈,我觉得很是光荣。
四伯父还对我说:“我没有儿子,你是知道的,历年来我心目中最关心的是你,想
要你做我的立嗣子,不知你的母亲同意不同意?”我说:“这是没有问题的。”四伯父
接着就说:“到了那天,应该要有两个仪式,第一是正式向仲英老师叩头谢师,补送贽
金二百元。第二由我宣布你已经立嗣给我,以后改口呼我做爸爸。”我说:“完全照办
。”
当时上海的菜馆,场面都不太大,很少有可以一次开数十席的地方,因此太和园就
在厅前大天井中,搭起棚来,张灯结彩,还有执事赞礼的人,同时还请了一班吹鼓手(
俗称小堂名),道贺的客人一进门,就吹打起来,气氛十分热闹,当时上海名流陆伯鸿
,对我很器重,由他办的普益习艺所送来一班军乐队,宾客齐集之后,由军乐队奏乐,
在乐声悠扬中,举行双重仪式。
仲英老师笑到合不拢嘴来,四伯父殷勤招待客人,还由执事高唱定位入席的仪式,
丁老师应坐首席,但是他推却得很厉害,坚决要让孙宝琦坐首席,因为他老人家官职最
高,董康也帮着拉孙宝琦坐下;还有两位太史公和章太炎师、姚公鹤师等,分坐各席首
座,当时上海十大名医,全体都到,共坐满了四十五席。筵席费每桌十二元,连了酒水
小账,以及吹打执事车饭茶担等,共花了六百元左右。
我母亲招待许多女客,笑逐颜开,兴致勃勃,认为是我大展宏图的开始,并且偷偷
地对我说:“要是你有一个女友,今天订婚,那么更加令我高兴了。”
我对那天的情况,一切都满意,就是有一个初恋成熟的女友,我等了整晚她仍没有
来,这位女友是在中西女塾寄宿读书的,每两个星期只回家一次,我曾经征求她的同意
,所以特地拣在她休假的日子举行这次宴会,料不到她届时竟然爽约,其中实在有无限
的“隐痛”,只是为了她的弟弟有浓厚的“财富观念”,百端挠阻,深深地刺伤了我的
自尊心。
第三章 事章太炎以师礼
1.垂询家世 立雪程门
垂询家世 立雪程门
鬻书生涯 清贫拮据
客居杭城 题诗讲学
苏州讲学 广收弟子
论医识药 不为良相
返璞归真 愿葬青田
我拜识章太炎先生是在民国十七年(1928),那时我才二十岁,初在中医专门学校
毕业,常到武进姚公鹤老师家去补习国文。姚老师和章太炎先生友谊很深,三天五天总
有书信往返,书信都叫我送去的,因此太炎先生对我很面善。
那时太炎先生住在南阳桥康悌路(今建国东路)底一小巷内,因为地处转角,客堂
成斜角形,太炎先生的卧室,就在楼梯中间的阁楼上(上海人称亭子间),我每次去,总
是直达阁楼,坐等回信。
有一次,太炎先生问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答复他:“我叫陈保康,字存
仁。”又问我:“籍贯何处?家世如何?”我一一对答。他起初以为我是公鹤先生的一个
书童,后来经我说明,日间在丁甘仁老师处助写药方,晚间从姚老师学国文,他甚为激
动,自称对中医很有研究,并且也能处方,所以对我大感兴趣,认为我要习国学,何不
拜他为师?我听了这话,喜出望外,立刻对他三鞠躬,改称老师。他的太太汤国梨女士
也走了出来,章先生要我叫声师母,她见了我非常欢喜,因为有了我在他们左右,可以
帮她做许多杂务。
章太炎老师讲的一口杭州话。但他并不是杭州人,而是余杭县仓泉镇人。他说话口
齿极不清楚,而且有浓重的鼻音,因为他生过鼻渊,常年流浊涕,所以听他讲话很不容
易领悟。我因生在上海,原籍浙江平湖,和杭州很近,所以他讲的话都能听清楚。
我执贽章门之后,他初时没有教过我一次书,不过指点我先读某书,后读某书,也
时常提出些问题问我,略为讲一下就算了事。但是有时他会讲一个字,讲上半小时以上
还讲不完,除非有客来访,才终止讲释,否则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他这样的做法,使
我进步很快,所以我天天先到章老师处盘桓三四小时,再到姚老师处逗留一二小时。
在章老师处,临走他必留膳。但菜肴之劣,出乎想象之外,每天吃的无非是腐乳、
花生酱、咸鱼、咸蛋、豆腐等物。我总是伴着他进晚餐,因为他家中没有婢仆,菜肴都
由师母就近购买,吃时她并不和我们同坐,经久之后,汤师母常教我到“邵万生”去买
玫瑰乳腐,到“紫阳观”买酱菜,其他一切杂物,也都由我购买。
太炎老师实际上经济情况非常穷困。他的嗜好,只是吸香烟而已,自己吸的是“金
鼠牌”,飨客则用“大英牌”。此外,欢喜吸水烟。一筒水烟,地下必留有一个烟蒂,
因此家中地板上就有成千成万经烟蒂烧焦的小黑点。他的衣衫,常年不过三四套,从未
见他穿过一身新衫。师母说太炎先生最怕洗面,更怕沐浴,手指甲留得很长,指甲内黑
痕斑斑。每天来拜访老师的人,不过一两位,因为那时他和时人交恶,所以来往的朋友
,远远不及姚老师。不过来访他的人,都有许多食物带来,如绿豆糕、豆酥糖及种种杭
州土产,是他最中意的。
太炎老师唯一的收入,是靠卖字。他不登广告,所以来求字的人极少。幸而有上海
著名笺扇庄朵云轩主人,常常带了纸张来求他写字,每次都有小件大件百数十宗,取件
时不论件数多少,总是留下笔润银币五十元。
2.鬻书生涯 清贫拮据
我到师门第二年,才知道老师已欠租二十个月,房东迫着要他迁出,章师母写了一
封信,叫我拿去见董康(绶经),董氏很有钱,当即写了两张庄票,交我带回。她有了这
两张庄票,一张偿付积欠;同时迁居同孚路(今石门路)同福里二十五号,将另一张庄
票付租。搬迁之费,完全由朵云轩主人负担。他们家私极少,但有木版书近八千册。
同孚路的新居,较为宽大和爽朗,并特辟一室,专供藏书。但全部书籍没有一个书
橱或书架,只是在厢房中间格上一条板桌,凡是实用书,都放在桌上,不常用的,都堆
在地下。
在同福里居住不久,章老师竟发了一笔小财。一天,革命元老冯自由来访,要他写
两件东西,一件是孙中山先生的“中华民国政府成立宣言”,一件是“讨袁世凯檄”。
这两件原稿,本是章师手撰的,冯氏要求他亲笔再各写一件,成为“历史文献”,当时
冯氏不过致送笔润墨银二十元。不料这件事,报纸上竟大登特登,有无数人都来求章师
再写这两件原文,我记得一共有五六十份,有的送墨银四十元,有些送墨银二百元。章
师抱定宗旨,效黄夷甫口不言钱,章师母又不便出面,一切都由我应付。章师大约写到
十件以上,就恼怒异常,再也不肯动笔,经师母横劝直劝,他只是不出声。后来想出一
个办法,原来他平日吸的都是“金鼠牌”香烟,有一次人家送他一罐“茄力克”香烟。
章师称它为外国金鼠牌,时常吵着要吸,师母不舍得买,这次就允许他每写一件,买一
罐给他,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他最喜欢吃的东西,是带有臭气的卤制品,特别爱好臭乳腐,臭到全屋掩鼻,但是
他的鼻子永远闻不到臭气,他所感觉到的只是霉变食物的鲜味。
有一位画家钱化佛,他是章府的常客,一次他带来一包紫黑色的臭咸蛋,章师见到
欣然大乐,当时桌上有支笔,他深知化佛的来意,他就问:“你要写什么,只管讲。”
当时化佛就拿出好几张斗方白纸,每张要写“五族共和”四个字,而且要他用“章太炎
”三字落款,不要用“章炳麟”,章师不出一声,一挥而就。隔了两天,钱化佛又带来
一罐极臭的苋菜梗,章师竟然乐不可支,又对钱化佛说:“有纸只管拿出来写。”化佛
仍然要他写“五族共和”四字,这回章师一气呵成写了四十多张。后来钱化佛又带了不
少臭花生、臭冬瓜等物,又写了好多张五族共和,前后计有一百多张,章师也不问他用
处如何。我和化佛极熟,他告诉我:三马路(今汉口路)“一枝香”番菜馆新到一种“
五色旗”酒,这是北京欢场中人宴客常见的名酒,这酒倒出来时是一杯混浊的酒,沉淀
几分钟,就变成红黄蓝白黑五色的酒(其实红色黄色是一种果子油,蓝色是薄荷酒,白
色是高粱,黑色是颜色液体,放在一起,所以会沉淀为五种颜色),当时此酒轰动得不
得了。钱化佛念头一转,想出做一种“五族共和”的屏条,汉文请章师写,满文请一位
满族人写,蒙回文请城隍庙一个写可兰经的人写,藏文请一个纸扎铺的人写,成为一个
很好的屏条,裱好之后,就挂在番菜馆中,以每条十元售出,竟然卖出近百条,化佛因
此多了一笔钱。
章师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收入,朋友来请写字,向不要钱。笺扇庄来写,按润例收费
,每两三月虽得有人来恳他写寿序,或墓志铭等,由师母出面,索价每件一百元。有时
银子收了之后,章师对某人不欢喜,就坚持不肯写,常把事情弄得很僵。杜月笙先生家
祠落成时,要遍求当代名人的墨宝,由章士钊开出名单,第一名就是章太炎,要他写一
篇“高桥杜氏祠堂记”。章士钊虽开出名单,但声明不负联络之责,杜氏便想到一位游
侠儿徐福生,外号“闹天宫福生”,此人曾与章师同狱甚久(章师因苏报案被捕入狱),
自以为与章师颇有交谊,就领命而去。章师见了闹天宫福生,敬烟敬茶,十分客气,可
是要他做一篇祠堂记,竟断然拒绝。福生颓然而归,向杜氏说明实情,说他无法办到。
杜先生知道我是章氏的学生,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拿到这篇文章。并且说:“要不要开
一张一千两的庄票带去?”我说:“这是要弄僵的。”后来我到章师家里去,乘机进言
,我说太史公在《史记》上做过一篇《游侠列传》,老师应该对杜先生的祠堂落成做一
篇文章。他听了这句话,就问我杜先生生平情况,我就一件一件讲出来,他老人家越听
越高兴,章师母也从旁鼓励,我乘机立刻拿一张幅度很大的宣纸,说是:“老师的文字
应该写成一幅横披,作为他们家祠的镇宅之宝。”章师不出一言,也不起稿,就一边抽
烟,一边写字,大约不过四十分钟,已经写成,我就把它送到杜宅,章士钊那时边看边
赞说:“真是传世之作。”杜先生也很高兴,就封了一包墨金,准备叫我送去。我说:
“这是不需要的。”但想起章师母也出了大力从旁鼓励,于是我就接受了这包墨金,交
给了师母,这笔钱师母拿来维持了几个月的生活。
章师的书件落款,往往只写“某某属”或“某某嘱书”,绝不称“仁兄”或“先生
”。求书的人,为了这点很不高兴,而且他写的是小篆,当时的富商巨公,对这种字体
都不认识,不表欢迎,所以他的鬻书生涯十分清淡。民国十七年(1928)北伐军到了上
海,先时他曾做过孙传芳参议,而且到孙幕中讲学,时人颇多非议,所以门庭冷落车马
稀,深居简出。
章师对金钱看得很淡,对生活问题全不放在心上,经济全由师母调度。师母常叫我
出去张罗钱财,我总唯命是从。但是有一次打了一个包裹,要我到当铺去典质,这次我
坚持不肯从命。我说:我母亲有训,“一生不上公堂,一世不到典当。”所以我不肯去
,师母为之黯然。问我有什么办法,我说我可以再介绍一个学生,就是同学章次公。师
母立即答允,从此次公也立雪程门,有许多事,都叫次公去做,从这时起,我就轻松了
许多。
民国十八年(1929)中秋,房东又吵上门来收租,据说已欠租好多个月,师母潸然
泪下,章师竟毫不介意。他对此等事多采不了了之的态度,有时连他自己居处的地址,
他也弄不清楚。一次他到三马路来青阁去买书,去的时候,他叫了一辆人力车去的,看
了半天,一本也没有买,施施然走出书店,踏上另一辆人力车,车夫问他到哪里,他只
是指向西边,而始终说不出自己的寓所所在。车夫拉了半天,知道情况不妙,便问他:
“先生你究竟想到什么地方?”章师告诉车夫:“我是章太炎,人称章疯子,上海人个
个都知道我的住处,你难道不知道吗?”车夫频频摇头,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仍将他
拉回来青阁,然后才把事情解决。类似这般的笑话,在章师是常常有的事,不足为奇的。
3.客居杭城 题诗讲学
某年春间,杭州昭庆寺方丈,带了一筐杭州有名的土产“方柿”送给章师,他一口
气吃了六只,要是师母不加阻止,可能整筐会吃完。他这样的吃法,不仅是对方柿,对
其他爱好的食物,也是如此。
昭庆寺方丈求了几张字之后,临行说了几句客套话:“老师如果有兴趣,可到寺中
来小住几日,吃住全由寺中供给。”章师听了信以为真,一口答应,并说:“我要来住
几个月。”方丈还以为他是随口说说,所以也随口说了一句“欢迎欢迎。”
昭庆寺方丈走了之后,他就吵着立刻要上杭州,一则可以顺便还乡扫墓,二则可以
踏青访旧,对旅途费用,他从没有想到过。
后来章师寻出一只考篮(旧时读书人应考用的书篮),其中放了两本书和一个水烟筒
,一包皮丝烟,天天吵着要启程,而且命我与次公同行,师母迫不得已,筹了二十元,
陪同前去,我与次公各带四元,即行就道,当时火车的三等座价,不过一元八毫半,就
此四人浩浩荡荡,直到昭庆寺。
昭庆寺的知客僧,本是极势利的,但是因为章师是知名之士,所以他立即安排了两
个房间,供我等居住。次晨杭州各报,大事登载,轰动整个杭州,来访的新知旧雨,络
绎不绝,人人带了纸张,来求字或是求文。知客僧生财有道,竟然拿出一本缘簿,叫求
字求文的人随意乐助,收入大为可观,于是对章师大加敬重,每日供奉的蔬食异常丰富。
有若干人,又写了请帖,邀他赴宴,他难得应允一二人,但他对食物,平日因为牙
齿残缺不全,只吃花生酱、乳腐之类,所以对宴席上的菜肴吃不惯,往往不经咀嚼,囫
囵吞下去,因此常常不舒服,后来就谢绝酬宴,来访者只得带了许多土产相赠,于是床
边床下都堆满食物,章师怡然大乐。一天他主动地要到“楼外楼”去小酌,楼外楼主人
一见章师,殷勤招待,我们一共四人,章师只点了三味菜,一味是宋嫂鱼(即西湖醋鱼)
,一味是东坡肉,还有一味是随园方脯(即蜜饯火腿),这些名目,都是章师根据书上来
的,主人见了菜单哑然失笑,说:“这些菜是不够吃的。”后来上菜,除了章师的点菜
之外,竟然多了不少味,吃罢之后,章师见到邻桌已铺好纸墨笔砚,章师即一跃起座,
就问主人要写什么,主人回答说:“随便什么都可以。”章师竟然写了一首张苍水绝命
诗,长得不得了。
正在写字时,蒋主席偕夫人由周象贤陪同登楼,翩然入座,当时座中并无他客,蒋
主席很安详地点了三味菜,对着西湖纵览水光山色,双方都不打招呼,主席和夫人等吃
得很快,临行时,周象贤低声对蒋主席说,那写字的就是章太炎。蒋主席立刻过来招呼
说:“太炎先生你好吗?”章师回答说:“很好很好。”蒋主席又问他近况如何,他答
说:“靠一枝笔骗饭吃。”主席说:“我等你一下,送你回府,你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关
照象贤。”章师频说:“用不到,用不到。”并且坚持不肯坐车,蒋主席没有办法,就
把自用的手杖送给他,作为纪念,章师对这根手杖倒很中意,称谢握手而别。
次日,杭州各报大登这件新闻,说章师“杖国杖朝”,蒋主席对故旧极为关怀。
章师在楼外楼所写的张苍水绝命诗,主人初见之下,心中认为大大不吉,写完之后
,他拿去给识家展阅,有人指出,张苍水绝命诗字数极多,章先生仅写了起首一段,要
他再备许多纸张,邀请章氏每天来写,写成一个长卷,价值甚高。次日楼外楼主人又拿
了请帖来,邀请章师前往进膳,说是到了许多新鲜湖虾,希望他每天去吃饭,章师欣然
接受,约十天,他把绝命诗全部写完,并且在卷尾加了一节长长的跋语。这件墨宝,传
说楼外楼主人以墨银二百元售出,后来又几经易主,十五年后,被陈群以黄金二十两的
代价购得。
当章师到杭州的第二日,晨起忽然要穿马褂,并命我与次公,同样要穿马褂,但是
我们两人,当时还在少年时代,穿的只是竹布长衫,向来不备马褂,章师无奈,便叫我
们两人,带了香烛一副及水果数件,慢慢儿由昭庆寺沿河滨到楼外楼旁边的“曲楼”,
原来他去凭吊他的老师俞樾(字曲园)故居。到了曲楼门前,就让我们叫门,应门的是一
位老妪,章师就高视阔步而入,那老妪询问来访何人,章师说来拜祭老师,双方因言语
隔阂,那老妪方在扫地,竟举起扫帚作逐客状,章师与我们二人,只得退出。章师说:
老妪不解事,姑坐在门外,等有人出入时,再说明缘由进入,于是他就在门外土墩上大
谈其幼年时,就在此就读,当时门前无马路,这条路是后来填出来的。又指着湖边的“
苏堤白堤”,说当时都是一些泥土的小路,六条桥也是后来造的,他说为了拜谒老师,
应该立雪,多等几个时辰是没有关系的,我们无论如何要进去拜祭一下,大约等了两个
时辰之后,曲楼门开,有一个中年人走出,章师就诚诚恳恳地向他说明来意,那人自称
姓陆,并说:“曲园已数度易主,所以屋内没有一人是姓俞的。”章师乃要求到园里去
“耍子”(杭州话游览之意),主人即陪我等入内,庭园中,有枇杷树两棵,章师指说:
“这仍是旧时之物。”到大厅中又见一幅横额,写着“春在堂”三字,说:“这也是曲
园老人的遗墨。”就命我等点起香烛行三跪九叩首礼。陆姓在旁看得呆了,章师又说出
左边厢房,即是旧时他的读书处,要求拿出纸笔要留几个字,但是主人只有笔墨而无纸
,章师即在墙上题了两首诗,黯然而别。
章师在杭州每日行动,报纸都有记载,因此来访者络绎不绝,那时汽车很少,凡是
坐汽车的来客,知客僧便加意招待,章师对此并不重视。一天,当地有个沈姓绅士坐了
一辆马车带了两个少年来访,知客僧陪着晋谒章师,介绍说:“沈氏是杭州富绅,他的
马车在杭州是有名的。”章师大悦,说:明天要借用一天,沈氏当即应允,并说他有两
个儿子,国学已粗有根底,求章师收为门生,栽培造就。章师即问沈氏二子,平时所读
何书?二子应对极得体,而且能背诵诗书,章师认为可造之材,二人即跪地拜见老师,
倏忽间由马车上搬来龙井茶叶、金华火腿及杭缎两匹,同时恭致贽敬一包,章师见了贽
敬,认为不可受,师母暗暗着急,命我等两人急速将贽敬收了下来交入室内,师母启视
之下,竟是银元二百,不禁展颜而笑。
自此报纸又腾载章师在杭广收门生,因此引起许多人都来投章师门下,贽敬多少不
等,以四十元者为最多,一百元者亦不少,在杭收二十余人,师母深感贫困多时,料不
到杭州之游,竟有如此收获。
章师此次去杭州,常感胃部不舒,且有气喘,所以只预备讲学三五天,讲学日期定
后,即在昭庆寺讲经堂举行,方丈为他设了一个讲坛,地上排了数十蒲团,章师到堂之
后,命将讲坛撤去,亦坐蒲团上,说这是汉时的讲学方式。应该是没有讲坛的。
第一日,讲“经学源流”,对康有为“伪经考”,大肆抨击,听者兴高采烈。第二
日,讲“清代国学”,听者更众。第三日,讲“小学大义”,听者都不了了,但学生日
多一日,竟达百余人之多。章师讲学三日之后,感染伤风,兼发胃病,讲学便中止。
讲学之前,沈姓两子驾马车而来,章师命昭庆寺香积厨备豆腐四方,百页结十六只
,偕师母和我们几人,登车出艮山门,意欲拜祭他的祖坟,出城后但见市廛林立,与旧
时面目全非,章师不知祖坟何在,命我等到各小茶馆访问他的老家人阿炳,问了好多处
,有人说:阿炳有时来有时不来,又不知他居在何处,于是章师只得对山祝拜而回。
4.苏州讲学 广收弟子
章师住在昭庆寺时,每天都有新闻记者来访问,常有人随带摄影师,要求和章老师
合影留念,当时无闪光灯,都用镁光拍摄,光线极强,而气息极烈,引起章师咳嗽大作
。恰巧有灵隐寺方丈来访,相谈之下,方丈力劝章师移居灵隐寺避嚣,从这时起,章师
每晨健步登韬光观海,胸襟为之大宽,且仍有学生执贽从学。忽有上海来人说,他家中
失窃。师母说家无长物,不过一些书籍,尽偷无妨。章师却不以为然,急于要回上海,
恰有铁路局长任筱珊,在灵隐寺养疴,就送了章师六张头等车票,章师乃决计匆匆返沪
,并对各学生说:“以后讲学,改在沪寓。”
回到上海之后,见前后门的锁,已被除去,章师为之顿足叹息,拍门数下,即有人
来开门,一见之下,竟是他的老家人阿炳,原来阿炳在杭时听到章师坐马车来找他,他
便搭车来沪。这时师母囊中甚丰,除偿付积欠房租之外,还和我们商量应付学生方式,
我与次公建议设立章氏讲学会公开招生,师母笔很健,当即就草拟宣言及章程一份,向
各省故旧征求赞助人,并印了一本捐册,募集经费。不料这件事,反应出乎意外,张学
良首先捐银三千元,当时孙传芳虽已失意下野,也派人送来两千元,各方捐款五百、一
千的很多,总数若干,我们不便过问,约略计之,总在二万元左右,但章师从不问讯,
学生来报名有二百多人。
一天,章师旧友李根源(印泉)来访,师母对他说,历年贫困,现在经济稍稍宽裕,
该作如何处置,印老说:“养老以苏州为最宜,应该往苏州购屋,作为永居之计。”师
母大为合意,章师亦不反对,便托印老在苏州觅屋,不久就在苏州锦帆路废基买到一幢
旧宅,宅中花木扶疏,颇富园林之胜,章师不久就移住新居,开办讲学会,学生以沪杭
两地最多,苏嘉各地亦不少,此中人才辈出,有许多人后来都在文坛负有盛誉,至今香
港有若干大学教授,都是这个讲学会出身的。
5.论医识药 不为良相
章师移居苏州,我与次公,每星期必赴苏一次,虽然行旅极便,但是毕竟因两地相
隔较疏。
老一辈的文人,读书之外,兼览医书,所谓儒门事亲,一定要研究医学,据说俞曲
园也能处方治病,章师对医学方面,亦颇勤习,他开的都是仲景古方,可是他的药方,
别人拿到了不敢进服,他知道我与次公都在丁甘仁办的中医专门学校就学,他常询问某
病某症,应用何种时方,我们便把时方的用药告诉他,他有时认为也有相当意义,而且
他有一个留日时代的学生,是西医余云岫,他也常问他西医的理论。又有一个门生,本
来是做铃医的,所谓“铃医”,就是背负药箱,手执铃串,行走江湖为人治病的。此人
国学根底好,章师颇加重视,他认为铃医的单方,都从经验得来,多少有些价值,他也
不耻下问。
章师秉性耿直,尤好讥评显达,但对于后进,却又奖掖备至,对友朋,交谊笃厚,
他和腾冲李根源(印泉)先生很知己,后来印老归隐,久慕吴地山水秀丽,文物阜庶,因
而僦居苏州。某年印老患上了脑疽症,章师致书其孙,畅论医法,详问病情,推荐医生
,又馈赠了好多药物,从二月一日至五月七日,连发手书十三通,情辞殷切,可见章师
亦属性情中人,李老脑疽好了之后,裱装书函,成为一卷,视若拱璧。
章师擅长作联语,民国十四年(1925)三月十二日,孙中山先生在北平逝世,曾以
一联挽之,左舜生先生评论此联之风调,实为当时挽孙诸联之冠,联曰:
孙郎使天下三分,当魏德初萌,江表岂让忘袭许?
南国是吾家旧物,怨灵修浩荡,武关无故入盟秦!
联意仅在反对当时之孙段张三角联盟,于中山先生初无贬词,闻治丧处诸委员得此
联后未敢悬挂,但已传诵人口矣!
外交界名宿伍廷芳,晚年研究灵魂学,提倡养生术,自谓可望活至一百岁,陈炯明
炮打观音山之役,伍奔走折冲,舌敝唇焦,忧急而卒,遗命效欧西火葬法,不欲从世俗
之棺葬,事闻于先生,即成一联云:
一夜变须眉,难得东皋公定计。
片时留骨殖,不用西门庆花钱!
见者无不作会心之笑,因为章师用了伍子胥和武大郎的通俗典故。他作挽联,时时
起念即得,一挥而就援笔写在纸上,付邮寄去,这是我亲眼得见的,并不需要正式写起
来,所以一点不费什么事。
章师与恽铁樵很友善,铁老早年任商务印书馆《小说月报》编辑主任,中年治医学
甚精湛,著有《伤寒论辑义按》等书,达数十万言,门生弟子遍天下。友人章巨膺辑恽
先生遗著,名为《药医学丛书》。铁老晚年到苏州去养病,就住在章师家,铁老逝世时
,章师有联云:千金方不是奇书,更从沧溟求启秘。
五石散竟成末疾,尚怜甲乙未编经。
章师和西医往还也很多,某年名西医江逢治患“夹阴伤寒”而卒,先生亲撰挽联志
哀,付邮寄去。联云:
医师著录几千人,海上求方,惟夫子初临独逸;
汤剂远西无四逆,少阴不治,愿诸公还读伤寒。
这副挽联,微有调笑性质,富于含蓄,但非明眼人不能辨。
章师对于中医界贡献亦很多,章氏讲学会就印有专著《猝病新论》一巨册,所谓猝
病,就是指急性传染病,王慎轩君又为印专辑一册。民国十八年(1929)章师又助秦伯
未、严苍山、王一仁、章次公诸君创办中国医学院,并任院长之名。民国二十年(1931
)间又助章次公、陆渊雷、徐衡之三位,创办国医学院,章师亦任院长,民国二十五年
(1936)又任苏州中医学校校长,所以追本寻源,章师在中医界训导的功绩,是不可抹
杀的。
我编纂《中国药学大辞典》,请章师做序,章师指示搜考方法很周详。某年赴苏州
火车拥挤,我赴苏时臂部受了伤,只得用布包裹进谒,章师正临窗挥毫,看见我的情形
说:“其三折肱之谓乎?”索纸濡墨,写了“三折肱”三个字送我,这天他逸兴大发,
我就陪他到观前街雪怀照相室拍了一张相,因为肆主林雪怀是我的旧友,拍好了后,我
同他赴酒家买醉,章师对出入街坊,素所不喜,晚年更不喜欢摄影,这天竟扶杖而行,
并同到玄妙观一游,这是很少有的事,章师见到了“肝气菩萨”,就大笑。到民国二十
五年(1936),章师遽赴修文之召,灵前所悬挂的遗像,就是当年雪怀所拍的那一张,
生死间事,注有定数,当时在无意中请章师摄影留念,不料这照片竟成为永远的纪念品。
章师鼻部隆然,呼吸感微塞,难得有短时间的通畅,谈话时常作粗浊嗡嗡声,同时
鼻孔中的两行清涕,汩汩而出,有时如玉柱长垂,色现微黄,随拭随流,据先生自称是
患鼻渊症,并且疑为有脑漏,尝取中药辛夷为末而嗅之,借资疗治,我见了告诉他用碧
云散方将芙蓉叶研末,比辛夷末更有效。过了几天,再趋谒章师,他笑说芙蓉叶末,实
在比辛夷末舒适而有效。恰巧这时杭州虎跑寺僧人某来索书,章师当场展纸濡墨,挥笔
书辛夷芙蓉叶可治鼻渊的话,所撰文句,极饶风趣。有人劝章师割治,他不以为然,恐
割治后,仍易复发。章师的鼻渊症,病源起在民国三年(1914)遭受袁世凯幽羁之时,
因为被风寒所侵,初患重伤风,不加治疗,日子一久,才迁延成这种疾病的。
6.返璞归真 愿葬青田
章师嫉恶如仇,凡人有不善,他总是面加诃斥,不稍留余地,到了晚年凡他不喜欢
看见的人,绝不接见,即使见了也不多说话,嘿尔顾他,不再作灌夫骂座。曾与人书,
有云:“少年气盛,立说好异人,由今观之,多穿凿失本意,大抵十可得五耳。假我数
年,或可以无大过。”先生晚年已趋重平实,前后志趣迥然不侔,亦是涵养功力日见深
邃之征,有人说汤夫人从旁婉劝,也与有功焉。汤夫人名国梨,是当时有名的才女,婚
后琴瑟敦笃。
章师逝世后,他的家人厝殡灵榇于居室中,不谋入土营葬,盖章师生前托杜志远代
谋葬地,书谓:“刘伯温,为中国元勋,平生久慕,欲速营葬地,与刘公冢墓相连,以
申九原之望,亦犹张苍水从鄂王而葬也,君既生长其乡,愿为我求一地,不论风水,但
愿地稍高敞,近于刘氏之墓而已。”(原函见《一士类稿》,徐一士著)要营葬于青田,
以遂其夙愿。但迁延未决,后来中日风云,日趋紧张,战争既起,大江南北,铁蹄纵横
,他的家人都到内地逃避寇患。临行之前,即掘地宅中,为先生窀穸之安,敌伪盘踞时
代,我特地到苏州,凭吊章师的墓庐,墓前杂草丛生,陈设萧然,所悬遗影已失所在,
只留一老妪守宅。过了数年,遇章师的长公子章导(孟匡)在宴席间,仪表英伟,言辞隽
朗,也可说是“哲人有后”了。
第四章 结婚前失恋滋味
1.意中有人 两心相照
意中有人 两心相照
情事生变 壮士断臂
摒弃万虑 寄情游乐
迅速成婚 安居乐业
远游燕京 物价更廉
游颐和园 参观故宫
访琉璃厂 搜购医典
任何文物 摹制有术
我悬壶开业,门诊虽定诊金一元二角,实际上,当时人对一枚银元看得很重,超过
一元以上,更是一件大事。所以有时病人付四角或六角,甚至不付钱,我也照样替他看
。初时打开业务,真是难到极点。
那时米价,每担是四元左右,小家庭一夫一妻的话,每月三四斗就够了,子女多的
人家,一个月也不过吃一担米而已,所以银元的地位还是相当稳定。
那时节上海的人口,不过二百万,米是由松江、常熟、无锡、太仓等地供应。后来
人口渐渐增加,米商就向暹罗购买,米质干燥,价格较廉,可是涉及外汇问题,所谓外
汇是跟着金子价格走的,有时金贵银贱,有时银贵金贱,常有波动,因此也牵动到米价
有时跌三四角,有时涨三四角不等。
一般民众,对米价最敏感,吃到便宜的米,好像开心得很,吃到贵米,就有米珠薪
桂之感。其实米价上下相差不过几角钱而已。
我开业一年之后,门诊情形渐入佳境,因为一元二角的定价,实在定得太高,当时
的老年名医收费也不过如此,所以业务进展很慢。足见从前一个少年医生要厕身于名医
群中,实在是不容易的。但是做了一年之后,除了特约的商店职员们之外,门诊也有十
号左右,同学们对我刮目相看了。
由于每天病人不多,因此每来一个病者,我就有机会仔细辨证,而且空闲时多,可
以不断地看书、翻书,这样耐心地研究和苦守着,对我学识方面很有帮助。
开诊既久,每一星期我的嗣父必定要来看看我的光景,那时《康健报》业务进展得
很快,因此我把两个楼面都承租下来,一小部分租给一个牙医生。牙医生有两个女职员
,她们一有空就走到我诊室来,我嗣父常常见到她们,总认为不像大家闺秀,尤其见到
她们穿了高跟鞋,认为太时髦了。偏偏其中一位女职员,见到我嗣父,奉茶敬烟,递上
一条热腾腾的毛巾,嗣父反而觉得不自在。他对我说:“向来上海的规矩,有底子的人
家,先成家,后立业。你清寒出身,要先立业后成家。现在已经到了快要成家的时候,
我看这些小姐是不对的,你要十分小心。我现受委要到安徽盱眙县接任盱眙关税局的‘
会办’,比督办次一级,每六个月要回南京述职一次,希望你六个月之内找到一个世家
小姐,急速结婚,否则我实在不放心。”我说:“好的。”嗣父临走时,还切切叮嘱说
:“古时交友的标准 ‘毋友不如己者’。但是择偶的对象应该要‘毋偶胜于己者’,
而且一定要你母亲看得中,我也要看一看。”
其实那时节,我接触到的女性不在少数,心目中已有一位小姐,正在中西女塾读书
,她的祖父是上海一百名人之一(按:一百名人系当时《晶报》选出的),这位小姐仪态
端庄,姿容娟秀,又是一位杰出的高材生。
中西女塾是教会办的一家贵族式的女子中学校,宋氏姐妹以及张乐怡、周淑苹等,
都是这间女塾毕业的,学校的课程着重英文,学生们未曾毕业已经能说流利的英语,我
认识的这位小姐,姓什么,我不能再提,只写她的英文名字叫做“爱丽丝”。
我认识爱丽丝很久,自觉出身清寒,而且学的是中医,每次见到她,多少总有些自
卑感;何况她又是百万富翁的孙女,我对她只是很高兴地服务一切,什么事教我做,我
总做得头头是道。
有一次,她的相片挂在南京路宝记照相馆的橱窗中,丰容盛,仪态万方,实在美极
了。但是她的母亲认为大家闺秀的相片,不应该公开挂出来,有一天她母亲向宝记照相
馆交涉,要他们除下来。宝记老板姓邱,是广东人,说话硬绷绷,他说:“我们照相馆
从来不挂妓女之类的相片,现在挂出的四张,一张是陆小曼,一张是唐瑛,你的千金列
在一处,格外显得高贵。”而且表示坚决不肯除下,她母亲气极了,争执了几句,老板
连睬也不睬。回来之后,她母亲由气生愤,认为不除下这张照片,总不甘心。那天我正
在她家中,我说:“我有办法。”她母亲就说:“好,就请你去交涉吧!”我说:“我
要拿一张同一款式小照片,说话才有根据。”她母亲当即给了我一张。到了次日,我轻
轻易易地把那张挂在橱窗中的着色大照片拿在手中送到她的家里去,她母亲就问我交涉
的经过,我说:“我只是说了一些很有理由的软话,老板说我不过,就爽性把这张大米
片也送了给我。”爱丽丝高兴得很,我临走时,爱丽丝轻轻地叫着我说:“那张小照片
,我签个名送给你吧!”说时作了一个很含蓄的微笑。
从前的小姐们,轻易不肯把自己的玉照送人,我得了这张照片之后,觉得飘飘然周
身轻松,况且向来对她有爱慕之意,这一来,更令到我想入非非了。
爱丽丝不但中英文好,还会画水彩写生画,她曾经为她的母亲画了一张彩色肖像,
栩栩如生,我在凝神欣赏时,她轻轻在我耳边说:“你想不想也画一张?”我说:“这
是求之不得。”
爱丽丝在中西女塾寄宿,每两星期回家一次,回家的时候她的汽车一定经过我的诊
所,司机阿黄指着诊所说:“陈世兄就在这个诊所中。” 爱丽丝就叫司机停车,走到
我诊所来。那天是星期六下午,我正有几个病人在看病,我见到一位丽人翩然而至,一
看原来就是爱丽丝,她神态自若地说:“你归你看病。”她就坐在候诊室的沙发上,浏
览我诊所的布置,等我看完了病人,她就把已经绘成的画像送给我,我呆呆地看了一阵
,对她赞不绝口,一面我就拿出朱古力糖来,她很喜欢地吃着,和我一边吃一边谈,不
知不觉谈了一个钟头,大家觉得很投机,要不是阿黄来催,爱丽丝还不想走。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清早阿黄送来一封爱丽丝父亲给我的信,信中叫我要去做一件
事,阿黄笑嘻嘻地说:“我家小姐,向来轻易不肯到人家去盘桓,对你好像很有意思,
而且关照我回家不可透露。她曾经探问我关于你的事,那是更有意思了。”我笑而不言
,拉着他到隔壁饭店弄堂去吃午餐。
所谓饭店弄堂,那边有几家挂着老正兴招牌的本地饭店,我和他一同登楼,他说:
“我向来都在楼下吃,只有穿长衫的人才上楼吃。”我说一同上去,当即叫了一只生煸
草头,腌笃鲜,另外还切了一盆咸肉,叫了一斤黄酒(按:当时物价生煸草头是铜元八
枚,腌笃鲜小洋二角半,咸肉论块计算,每块铜元三枚,白饭一碗是三个铜元,第二碗
白饭叫做添头,是铜元二枚),我和阿黄谈了很久,阿黄饮了几杯黄酒说:“小姐对你
很有意思,这种情形我从未见到过。”我于是就问:“你们小姐喜欢些什么?”他很粗
鲁地说:“她妈!最喜欢吃闲食。”
本来喜欢吃闲食,是少女们常见的习性,我对阿黄说:“你星期一早晨送小姐上学
时,到我诊所来叫我一声。”当夜我就预备好四盒食物,花银元二枚,一盒是南京鸭肫
干,一盒是天禄熏鱼,一盒是熏青豆,还有一盒是天晓得的苏州糖果。到了星期一清晨
,阿黄居然来叫我,我就把四盒食品送到车上,我说:“这四件东西,是谢谢你为我画
了一张像。”她很妩媚地一笑,我正想把车门推上,阿黄说:“陈先生应该送小姐一程
。”我赧然地登车,她也含笑不拒,于是一路谈笑,送她到忆定盘路(今江苏路)学校
门口,此后,每逢她假满上学,我一定带了各式食品送给她,如是者有半年之久。
后来我爽性每隔两个星期六中午,便坐了阿黄的车子去接她出学校。有一次她又主
动到我诊所来盘桓了好久,看见写字台的信件筐,筐中有二百多封挂号信,还没有拆过
,她问我:“为什么不拆?”我说:“这些信都是来订《康健报》的,附有邮票、钞票
、汇票,非亲自动手不可,我现在比较忙一点,所以常常积了这么多信,没有时间去拆
。”她听了这话,就说:“我来帮你拆。”说着就一封封小心翼翼地拆开来,抄下姓名
地址,连答信的信封和订报单都写好,足足写了四个钟点,她还是觉得很高兴。阿黄在
车中已等得不耐烦,跑上来说:“小姐好回去了!”我说:“慢慢,我还要请小姐吃点
心。”于是又一同登上汽车,到抛球场沙利文餐厅饮下午茶,我恐怕她已很饿,所以就
为她点了一客总会三文治,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是微笑。
2.情事生变 壮士断臂
这种情况又持续了半年光景。从前的少男少女,轻易不肯口头上吐一“爱”字,一
切尽在不言中。但是她对我俩的情况,回家绝不吐露。有一次,是星期六下午,又坐着
她的车子,我叫阿黄开到兆丰花园对面的惠尔康,吃有名的“曹家渡炸鸡”,那时每只
是一元二角半。吃时我看她的神色特别沉默,正在谈话之时,她的眼眶中,突然流下一
串珍珠般的泪儿来,我心想其中必有缘故,我苦苦地追问好几次,她才说:“我和你做
朋友,到此为止。”内情她不肯透露,我心中着急,还是不断追问,她说:“我不久就
要毕业了,父母要我到美国去学医,学额已经申请到,今次一别,至少要七年之后,才
可重见。”她这句话含意甚深,而我又没有勇气说出 “你是我第一个情人”,只好用
火柴枝来代替我心中要说的话,把火柴砌成“I love you”三个字,她看了两脸泛红含
羞起来,再也不肯吃东西,坚决地要走,我在无可奈何时,只问了她一句:“你的毕业
礼在哪天举行?”她说了一个日子。
到了她行毕业礼的那天,我带了花篮及礼物一包去观礼。中西女塾是上海出名的贵
族化学校,全体毕业生都穿着极华丽的白色法国绸的旗袍,每人的襟上都插上一朵香水
花(按:即洋玫瑰花,当时每朵售价七角),她看到了我,笑容可掬,无限情深,接过了
我的礼物,跟着送我一本她们的校刊《墨梯》,第一篇是她写的英文序文。突然间她的
父母也来了,见到我觉得突兀,她很大方地说:“陈世兄有一位女朋友,是今天毕业,
所以他也来观礼。”这句话意存双关,她母亲是听不懂的,只是和我握手恭喜说:“你
医业成功,早该结婚了!”我只好报以苦笑。
毕业典礼开始,爱丽丝是毕业班的班长,成绩有六个A字,校主经汪帼贞女士颁奖
,授予银杯一只。典礼结束时,爱丽丝代表全班同学,用英语致谢辞,措辞流利畅达,
掌声如雷,我心上就蒙上了阴影,觉得她的才能“我不如也”。所以心里一则以喜,一
则以惧,喜的是她才华出众,惧的是我的资格发生问题,实在配不上她的。(按:经汪
帼贞,是上海著名的富孀,中西女塾的地产是她捐赠的,万国公墓的地产也是她捐赠的
,在租界中区还有很多地产,南京路新世界游乐场也是她的产业,她的母家姓汪,最早
期的“楼外楼”与新世界游乐场,是她的丈夫经润三与黄楚九合作经营的。)
我回到家中,打开《墨梯》一看,篇末有许多漫画,都是学生之间嬉谑的自由画,
有一幅画注明“小白兔的大令”六个字,画中有一个人,穿了长衫,足登皮鞋,手中拿
了七八盒食品,送给小白兔小姐。我一看这幅图,就知道图中穿长衫白皮鞋的是指我,
而小白兔即是爱丽丝在学校中的绰号。我看了图画之后,又是欢喜又是叹气,心想要是
硬生生去阻止她的学业前程,于理不合,要是不阻挡她的话,又于心不愿。就因为这样
的思想,连晚反复思索,要挥起慧剑,斩断情丝,又下不了这个决心,常常整夜思潮起
伏,不能成眠。
她有三个弟弟,大弟对我最亲热,二弟三弟也是我的幼时同伴,这两个弟弟忽然发
觉我与爱丽丝的交谊,竟横加反对。意思是我家非富有,和他家门不当户不对,于是想
出各种理由,劝他的姐姐不要和我来往,爱丽丝听了他们的话并不介意,我知道我此时
已引起同伴们绝大的妒忌,妒是一种最大的阻力,不但同业相妒,同学也相妒,尤其是
同伴妒意更浓,弄得不好,同胞手足都会因妒而成仇的。
这两个弟弟见到爱丽丝声色不动,一天,竟然当着爱丽丝的面,打一个电话到华美
药房,说是:“请你们派人送一瓶4711香水来。” 那时节华美药房,只有一个学徒,
叫做“阿富”,就把香水送到,他的二弟就向阿富说:“上次你说过花国大总统肖红坐
着汽车经过你们门口,车中坐着一个陈存仁,这事究竟有没有?”阿富说:“有呀!这是
我亲眼目睹的。”两个弟弟得意非常,望着爱丽丝,爱丽丝带着不愉快之色说:“这个
小伙计,信口开河,我不信。”两个弟弟面面相觑,知道这种手法并未发生效力。(按
:阿富就是华美药房徐翔荪的学徒,后来成为药业巨商史致富,著名的女伶过房爷即是
他。)
爱丽丝性格纯良,她实在也有到美国留学去的意图,经不起两个弟弟的缠扰逼迫,
忽然吐露一句话说:“二弟三弟,你们两人到陈世兄那边走一次,代我向他讨还几封信
和几张照片。”两位弟弟顿时如奉圣旨一般到我诊所来。
我明白他们的来意,暗暗纳罕,信札与照片,别人是不知道的,这真是出于爱丽丝
的本意,我确乎当场软了下来,取出八封信,六张相片,那六张相片,我一张张地看一
下,就是有一次到戈登路(今江宁路)大华饭店花园中去游览,胡蝶的未婚夫林雪怀擅
长摄影,为我们俩拍了这六张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两个人合摄的。当时名门闺秀,轻易
不肯同男性合拍一张照,凡是肯合拍的,就是表示已经心许了。
那两位弟弟一看了这几张照片,呆若木鸡,顿时说不出话来,我也觉得不能把这些
东西随随便便地还给他们。我说:“还总归还,不过我要亲自还给爱丽丝才心服。”
两个弟弟回家之后,隔了一个钟头,爱丽丝电话来了,声音低微,呜呜咽咽地对我
说:“我的照片和信札,你可不可以还我?”我说:“明天六点钟在沙利文当面还给你
。”我挂了电话,就想到爱丽丝一定受了两个弟弟的逼迫,才有这一个很凄凉的电话。
到了次日下午六时,我进入沙利文餐厅,爱丽丝已在等着,这是向所未有的情况,
在以往她总是迟到三分钟的。我坐下之后,点了她欢喜吃的东西,我也随便叫了些饮料
,我望她一眼,她两眼略带殷红色,相对默默无言,隔了半个钟头之后,我问她是不是
要向我索回信件和照片?她微微点了点头,我就把这些东西诚诚恳恳地交给她,而且还
附带把底片也还给她,她只是在抹眼泪,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样坐了两小时,大家一些
没有吃,正要起身的时候,他三个弟弟走到我们面前,原来他们三人早已坐在里面弯角
的沙发上窥伺着,大弟弟和我拉手,说:“我真佩服你,这是壮士断腕的精神。”两个
弟弟面有愧色,爱丽丝很大方地说:“两个星期之后,你在太和园宴客,我一定会来的
。”我说:“好极了。”哪知道到了那天,并不见她的芳踪莅止,原来还是受了两个弟
弟的阻挠。
不久,她坐了美国总统号轮船到美国,我还送她两件绣花旗袍(每件当时值银元二
十元),只是没有去送行。(按:九年之后,她得了医学博士回国,嫁给了一个北洋政府
财政总长的儿子,后来上海变色,她的丈夫因为说错了几句话,被认为是间谍,被判刑
十八年,她现今在大陆仍旧做着医务工作,月薪人民币约七十元。)
从前,秤人重量的磅秤不常见,每逢立夏节,多数到米铺去借他们平素秤米的磅秤
来衡量自己的体重。这一次我受到了爱丽丝的刺激之后,我再去磅一下,竟然体重减轻
了十八磅之多,这时我就体验到心理卫生的重要,婚姻不能全仗爱情,财富是决定一切
的力量,我的财富不如人,只有知难而退。
3.摒弃万虑 寄情游乐
我经过了这次刺激之后,想起嗣父对我说过两句话:“交友:应毋友不如己者;论
婚:毋求胜于己者。”同时我还抱定一个伟大的牺牲精神,让人家无虑无牵安心出洋求
学,完成她得到博士学位的资格,“想”尽管是这样的“想”,心里总是放不开。这件
事闷在心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向之诉苦,令到情绪异常恶劣。
一天,同学章次公来,他坦白地对我说:“吃上了鸦片,真是没有出息,这两天我
正在戒烟,但是戒虽戒,想还是想,简直要想得发神经病了。”于是我也透露了我的心
曲,告诉他关于我和爱丽丝的事,章次公就拿起笔来画了一张“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图
,这幅画图,至今我还保存着,附刊于此。
于是彼此安慰之后,就一同到新世界游乐场去游览,当时有一种规矩,门券是二角
,如果要进去兼吃西餐的话,就不必再购门券,只要付六角钱买西餐券就可入场,但是
他们的西菜,原料既差,做得又不好,两人吃得一无滋味,恰巧那天是他们的跑驴场开
幕,这是很新鲜的玩意,每跑二十分钟收小洋二角,这个数字,一般人认为是极高的。
我们两人也不问什么价钱,越骑越高兴,一连骑了三个二十分钟,就是两人共付小
洋十二角,所费虽多,倒令得我们豪兴勃发,从此连续多天,夜夜去跑驴为乐。
当时认识到了不少朋友,如盛文颐(即敌伪时期土贩大王同济善堂主持人)、胡同文
(即贝润生女婿)、邱长云(当时上海的著名颜料商),还有陆小曼女士(即徐志摩的新夫
人,上海早期的交际花)。足见当时花小洋二角骑二十分钟驴子,普通人是不敢问津的。
那时节有一种所谓新剧,上海人叫做“文明戏”。三马路大新街民鸣社是其中最有
名的一家,演员号称都是革命分子,我现把当时民鸣社的戏单刊登如后,内有小字,注
明夜戏价目:月楼五角,特别包厢、特别正厅四角,头等包厢三角,头等正厅二角,二
等正厅一角。幼儿只收半票。所以那时节身边有一块钱,日子是好过得很。
若干上海的所谓“小开”,即香港所谓二世祖之流,还有一种打弹子的嗜好,每天
夕阳西下之后,大家都到一品香旅社打弹子,每盘收费小洋四角,但是我们没有此项经
验的人,每天都提早去,由弹子房的职员陪着我们打,他会教我们怎样打,每盘都要另
给酬劳,在这里我又认识了叶仲芳(即上海富商叶澄衷之孙,是上海出名的小捣乱)。
打弹子的技术,一时不易学习,于是我们又常常到新世界跑冰场去游玩,每跑半小
时代价一角,我对这个玩意儿倒颇有成就,在这时我又认识了大名鼎鼎的京剧武生盖叫
天,可是跑冰场中品流很杂,除了纨绔子弟之外,还有许多名妓,排夕必至,其中有一
个“高第”,是群芳会中有名唱“黑头”的,她对跑冰也有一手。某次,盖叫天为了与
人争风,在跑冰场中和人打架,吓得我们从此不敢再去。
这时丁福保的公子惠康,由德国柏林大学得博士学位归来,丁福保先生郑重介绍,
认为可以结为挚友。我设宴大东酒楼,为惠康洗尘,当时筵席费为十八元,到者均认为
我迹近豪奢了。餐罢之后,众意要请丁惠康到舞场去观光,那时舞场尚属初创,第一家
为陈亚泰所办的“黑猫舞厅”,第二家是周世勋所办的“桃花宫舞厅”,酒价昂贵,茶
资小洋四角,可是饮茶的就觉得很寒酸,当时的舞票是每一元可跳三次,这是第一流的
舞厅价格。此后舞场越来越多,北京路一家胜利舞厅,老板是陈济美,每元可跳到十三
次,这家舞厅,后来还产生了一位电影红星。
有一天,丁福保先生和我谈理财之道,说是他在清代末年,以八百元银币,在静安
寺路(今南京西路)派克路(今黄河路)口购进杏林医院的原址,现时市面已旺盛起来
,有银行家以十三万六千元的代价购买了去,再扩充余地改建二十四层楼的国际饭店。
他说理财的方法,以买地产为最可靠,我听了这话,大受刺激,觉得不积一些钱怎样能
够买得起地产呢?
4.迅速成婚 安居乐业
我这般专事游乐,正事都无心料理。母亲就唠唠叨叨地说:“阿沅!你要赶快地成
亲,否则总不是事体。”于是我母亲放了风声出去,这风声传了开来,做媒的人就有六
七人,我看过都不中意,觉得比起爱丽丝来相差十万八千里。
母亲还偷偷地对我说:“结婚之时,照上海的通例,除了结婚请酒布置新房之外,
对女家要送两千元到四千元的妆奁费,你一定要预备好。”我说:“知道了。”
这时业务逐渐发展,我的诊所,晚间因为空着,由严独鹤(《新闻报》“快活林”
编辑)等每星期三借作打牌之所。星期四由摄影家林泽苍(《摄影画报》创办人)召集一
般影友,研究摄影,因此带来许多女性,我周旋其间,觉得这般情况总有些不大好。
我思索了许久,决定找一门近亲,她是一位世家千金,我幼年时即与她相识,此时
她芳年二九,正在黄家阙路务本女子中学读书。
务本也是上海有名的女学校,人才辈出,校风淳朴,没有像中西女塾那般的贵族化
,这位小姐姓王名定芬,就是现在我的太太。
在我们议婚时,也有相当阻力,因为她有三个哥哥,都在北京当大学教授,姐夫吴
有训,是弹道学的发明家,一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他们的心目中,我只是一个中医
生,似乎资格配不上,幸亏她大哥王明之(当时清华大学工学院院长)说了一句话,对我
的婚事极有帮助,他说:“沅弟做事很勤奋,将来会有前途的。”于是亲事就谈成了。
但是小姐方面,旧时南市的风气,不订婚是互不谈话,也不能相约出外的,我记得
从前梁启超某次为人证婚,说过一句话:“老式的婚姻,先结婚再培养爱情,离婚率很
微;新式的婚姻,先谈恋爱,再谈婚嫁,离婚率很高。”这几句话,真是名言。
我和王定芬女士,从小相熟,但是要谈恋爱的话,时间方面赶不及,遵照嗣父的叮
嘱,所以亲自向她的父母求婚,一下子就订了婚。
初时开业,我买的一辆钢丝包车,是很华贵、用人拉的两轮车,车夫身强力壮,拉
得非常之快,这是其他地方所少有的。
后来我到颜料巨商邱长云处去看病,守门的人不肯让我的包车拉入,并且说现在连
西装裁缝都坐起包车来,我偏不开门。因此我就买了一辆 FART的二手车,而且还用了
一个司机,但是觉得炫耀太甚,因为胆子小,好像很不习惯,只坐了两个星期,就转售
给别人了,只是常常要到南市去进行婚姻的事,又觉得包车太不济事了。
况且南市的小姐们,只有在订婚之后,才肯偕同出游,那时节我就买了一辆小型汽
车,叫做“佩佩奥斯汀”,即是小型柯士甸房车,这种小型车现在没有了,车价为一千
一百元,汽油费每加仑为四角八分,但是又要用一个司机,当时月薪为二十元,所以自
己着急地练习驾驶,其时上海私家汽车极少,考取驾驶执照的手续很简单,一下子就拿
到了车牌,定芬住在南市,我常常接她出来去看戏。
那时节我最爱到九亩地新舞台去看戏,演京戏是夏月润的《关公走麦城》,新戏是
《济公活佛》及西装侦探戏《就是我》等,舞台上有真马车上台,一切布景都是立体活
动的,负责设计的是老友熊松泉和张聿光二人,是从日本学来的,票价正厅为四角,边
座二角,后座一角,楼上包厢为一元二角,我还记得冼冠生托着盘子兜售陈皮梅,后来
冼冠生开设冠生园,成为上海糖果饼干大王。
屡次出游,感情大增,我的母亲大为欢喜,嗣父也从盱眙关税局赶回上海说:“订
婚之后,宜即结婚,绝对不能拖延。”
当时许多老亲戚全在南市,大家主张南市的人一定要在南市结婚,但是南市只有一
家大富贵菜馆,可排三十席酒,地方是不够用,因此就假座“半淞园”举行婚宴。
半淞园是南市唯一的私家花园,里面有大型假山和小桥流水的景色,因为维持经费
太大,也出售门券,每人收费小洋两角,我和半淞园园主沈家是老亲戚,他说从来没有
人假座这里举行过婚宴,但是“江上草堂”地方很大,你可以尽量摆酒,如果摆不下,
可以摆到草堂外面各处。
半淞园的设计,是由设计哈同花园的乌木山僧策划的,由画家任伯年逐一布置楼台
亭阁,门前有高邕之写的“江山一览”四字横额,里面挂的对联,每一副都出于名人手
笔,尤其是董其昌写的一幅字,特别名贵,因为董氏是松江人,真是相得益彰。其中“
江上草堂”横额,是曾熙(农髯)所题。当时人有西江月词,称颂该园云:“左右清源映
带,东西树竹交加,却从澹雅胜繁华,毕竟名园无价。”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也曾传诵
一时。
喜帖由章太炎老师起稿,延请张群(岳军)做证婚人,那时上海市市长张定离任,张
群初到上海,行将就任市长,所以他很悠闲,一早就到半淞园,雇了一只小艇泛游其间
,临到结婚典礼军乐大鸣,找来找去找不到证婚人,于是派出了很多人去寻,才把他寻
回来,行礼时他说:“我初到上海,即逢喜事,觉得非常高兴。”
筵席由“大富贵”包办,当时上海人习俗,普通送礼不过二元,但十九都是阖第光
临,所以小孩子特别多,除了筵开四十多席之外,小孩子另有一种儿童席,也开了不少
桌。
我记得大富贵的筵席费是十二元,儿童席是五元。但是儿童席的桌上早已摆了许多
糖果和蜜饯的东西,菜是四碟水果四碟冷盘,第一盘菜是炒虾仁,最尾是豆沙八宝饭。
宴罢之后,分送蜜糕喜果,老老少少皆大欢喜。
从前结婚之后,先住老家三天,没有什么蜜月旅行这回事,后来就回到望平街诊所
中特辟的新房,每天的家常菜肴都很考究,伙食费每天不过小洋六角,足见当时的物价
是很安定的。难得上一次菜馆,我欢喜到北四川路吃广东菜,虹口新雅酒楼的和菜最精
美。两个人吃是两菜一汤,叫做“一元桃菜”,收费一元。后来隔了好多年,新雅才到
南京路开设新店。
婚后生活,渐趋正常,业务也跟着有了进展,开始仍有一段很艰难的过程,初时来
看病的都是贫苦阶层中人,如司机、看门人,以及店员等,由于这些人的重病看好了之
后,才引起车主、业主、店主的重视,待到再看好他们主人的重病,又影响到资富阶层
,于是门诊进入正常阶段,特别是三友实业社,职工扩大到三千人,所以他们付给我的
每月诊费也提高到三百元。这数字在当时于米价来说,是很可观的。
我的嗜好,除了看戏之外,就是喜欢搜购医学古籍,分门别类地阅读和珍藏,家务
都由定芬负责,处理得井井有条,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树桐,一个女儿取名树榕,如今
也都娶的娶,嫁的嫁了。
后来,在我和定芬结婚二十五年纪念时,我心里还曾想到爱丽丝,想到她的弟弟在
百般破坏时说:“陈某人活动得很,将来一定有一妻数妾。”所以阻挠爱丽丝嫁给我,
但是我至今仍然守着一夫一妻,想起来不禁暗自好笑。
我常常想到自己该做一件伟大的事情,既要具有学术上的价值,又要能赚些钱。但
是心里上只有一个轮廓,怎样去着手进行,觉得自己没有丰富的资料。
我想到钱财的积储,并没有多大价值,不如用一部分钱来收购医药古籍,手头上有
了丰富的资料,便什么事都能打开了。
那时节,我的生活已养成一种良好的习惯,早起一定写一篇日记,记述上一日的事
情,诊务的情形,日中每天有二十几个病人,所以空余的时间较多,就乘机撰写医稿,
诊务完毕后,就偕同定芬看一场电影,然后拣一家菜馆进餐,那时节应酬不多,到东到
西的只是找各种地方性的著名菜馆轮流来吃。
从前上海菜馆很多,但是上菜馆多数是点吃各菜馆拿手的名菜,因此也养成我一种
精究饮馔的嗜好,不但讲究吃的艺术,同时还要向厨师请教怎样配料和如何调味与烹制。
我的小家庭中,本来每天菜肴只限定小洋六角,后来雇了一个女佣,对做菜颇有功
夫,伙食费用逐步增加到小洋八角。定芬受到我的鼓励,学着做菜。累积了许多年时间
,定芬竟然能够做出四冷盆四热炒四大菜和一品锅等,因此我就每月请两三次客,所费
不过六七元之谱,但是菜肴已很丰富了。
我绝不打牌,认为打牌是最费时失事,消耗有用的时间,定芬也难得打牌,我每天
下午诊务完毕,总要抽出一些时间,到三马路一带旧书铺去搜购旧书,兴趣浓厚。
当时旧的木版书,宋版当然买不起,但是翻阅一下,已爱不释手,元代版本比较多
,书价的标准,大概是元版刻本每部二元,明版刻本竹纸最多,每部一元五角上下,要
是宣纸印的才能卖到一元七八角;清代的刻本,稀见的卖一元一二角,普通的刻本都在
一元以下,这是他们对熟客的标准书价。每一部书多数是四册六册。多的有二十四册四
十册等,那么价钱就不同了。
书坊铺中,每一种书都有一种定价,标价不问多少,我们熟客总是照上面所列的标
准,重新讨价还价。我自己把买到的书编成一份目录,凡是目录中尚未列入的书,每一
种都想买,因此在各旧书坊,无人不熟,无一家不相识,在书坊中把看中要买的书堆在
一旁,翌日书坊中人便会把它送到我诊所来。
我因为在旧书铺逗留得时间太多,总是由定芬为我预备了七点半那场的电影票,到
各旧书坊来找我,往往一找就找到,否则我会一直流连下去,乐而忘返。
5.远游燕京 物价更廉
一年之后,我的医书目录已增到一千余种,于是越买越难,越买越缺,我就想到,
一定要亲自到故都琉璃厂去走一遭。
医生的例规,每年腊月初八九后生意便进入淡季,要到次年正月半之后,方能恢复
旧状,所以我一到阳历十二月,就利用这个机会到各地去旅行,苏州、无锡、镇江、南
京以及杭州西湖,是我常去的。
这几个地方的菜肴,各有其不同的风格,我除了选饮择食游山玩水之外,仍然不忘
搜购旧书,但是这许多地方都是鱼米之乡,要买旧书,只有苏州还能购得一些稀见的版
本,可是苏州人“向天讨价落地还钱”,买一本书要费许多唇舌,尤其看我是上海人,
要价更高。
自从决意要想到北方去,定芬开心不已,因为她的胞兄胞姐都在北方教书,所以这
一次定期预备在故都玩一个月,料不到后来竟然逗留到两个月,这是意料不到的,但收
获之大也出乎意想之外。
从前到北平,交通工具只有火车,我们坐的是“蓝钢车”,过了南京,才知道中国
之大,实在是大得不得了,火车一共要走三日三夜,每到一个站,站上都有许多小贩摊
来兜售土产,一篮篮一包包的东西,只要六个铜元至八个铜元,唯有到德州,有一种熏
鸡,每只要卖到小洋二角,初时我认为太贵,只想买两只,后来一想,蓝钢车餐厅的大
菜,每客要小洋六角,那么不如多买两只,也可以代替一餐,料不到德州熏鸡肉质既肥
且嫩,香味浓郁,口颊留香,舌本生甘,简直是从未吃过的珍品。
火车进入山东境内,因为地近枣庄,有一种红枣,色泽鲜红,形如鸡心一般,每一
篓卖铜元八枚,我觉得东西虽好,价钱太贵,只要买两篓,那个小贩出取一粒红枣,朝
地下一掷,竟然砰然有声,分裂成为二三块,足见这种红枣清脆异常,于是我又多买了
两篓。火车一开动,开始吃枣,脆既脆得不得了,甜亦甜得很适度,而且无核的,所以
我俩一下子就吃光四篓,代替了一餐,计算起来,比吃大菜又美又廉,省了许多钱。
到了北京(那时称北平)火车总站,已有亲友在接车。接触到眼帘的,就是“大前门
”的伟大建筑,本来从前上海有一种“大前门”香烟,就以大前门为标记,但亲历其境
一看,就觉得全然不同,这是一庭复式的城楼,高不可攀,伟大无可比拟,自己顿时觉
得渺小得很。亲友们为我俩雇了两辆人力车(人力车在上海称为“黄包车”,在香港称
“手车”,在北平称“胶皮”,意思是这种车轮用树胶橡皮来制的),那时北平汽车不
多,通常都是坐这种“胶皮”来往的。
一会儿,“胶皮”拉我们经过正阳门,正阳门比大前门小得多了。之后才到使馆街
六国饭店,这是民国史上有名的大饭店,但是这个旅馆比了现在所见的大旅馆,差得太
远了,虽是西式,却古老得很,房租每天为银元六元,亲友们说:“这间六国饭店并不
在闹市之中,将来你来来往往买东西,很不方便,而且六元的房租真是骇人听闻。”于
是我尊重他们的意见住了一宵,迁到东安市场旁边的东华客栈,房租每天一元八角,这
是中国式的老旅馆,带有前一个时代高升客栈的气息,可是居停的人,都是达官富商,
在一般市民看来,已经华贵得很。
最初我就去拜会几个近亲,他们住的都是古老的大宅,名为四合院,所谓四合院,
是一个“□”字形的房屋,多数是平房,又高又大,中间是一个很广阔的天井,四面住
着四户人家。问到他们的租金,都不过八元左右,但是往往有大房六七间,客厅更大,
床是炕型。所谓炕,是用泥土砖石砌成的,下面可以烧火,因为旧时的房屋没有保暖设
备,冬天冷得很,都靠火炕来取暖的,门前的门帘,都用厚厚的棉花制成,看来好像一
条棉被。
第一天,我到定芬的大哥家吃饭,六大盘家常菜,做得很可口,风味与南方完全不
同,饭后向大嫂致谢,说今天花费太大了,她说:“今天这些菜,不过花了两个大银儿
。”
北平用的货币,虽用钞票,通常还是使用银元,但是他们称它为“大银儿”,银角
子称为“小银儿”,铜元叫做“铜子儿”,至于铜钱已近绝迹了。
第一天出游,就到东安市场,东安市场是一个很大的场所,里面有各种各式的店铺
,鳞次栉比,排列得密密层层,最多卖的是“糖葫芦”,里面有糖果食物几十种,都是
南方所见不到的,蜜饯的果子有二三十种,看得人眼花缭乱。其余的铺子,如旧书铺、
书画铺、古玩铺、印章铺,各有数十家,单单这一个东安市场,已觉得是文化气息极浓
厚的市场,所以北平被称为“文化城”,一些也没有错。
从前上海书画界润笔,写字每尺一元,但北平的润例,每二尺一元,齐白石的画也
是每二尺一元,掌柜劝我请齐白石刻一图章,我因喜爱工细谨饬之作,所以没有刻,反
而请陈巨来刻一名字铜章,三字三元,但是铜章现在都是电刻品,陈巨来的铜章是刀刻
的,工致得很,这种技术,现在也失传了。
晚间二哥请客,席设东来顺饭庄,这是一家清代以来有名的菜馆,一半开在马路的
南面,一半开在马路的北面,是两个大花园,原定在新厅摆酒,我则要求在旧厅,因为
《清宫十三朝演义》上说,有一位皇帝微服出巡,独自在东来顺小酌,饮到高兴时,就
唱起戏来,谁知隔壁房间有一个票友,竟喝了一个倒彩,接着那人跟着唱下去,唱得连
皇帝都佩服他,折柬相邀,成为密友。我问:“这间房子在那里?”二哥说:“好,我
们就到那间屋子里去吃吧!”只觉这间房,的确窗明几净,挂的书画都是名人手迹,我
高兴至极。八个人都吃得醺醺大醉,结账时,只付了七个大银儿,我觉得北平的生活,
不仅比上海好,而且物价也便宜得多。
北方产的水果,集中在北平,品种多得很,按照我那时日记上所记载的,小儿梨每
一个铜元二枚,桃子每个铜元一枚,雅儿梨、烟台梨、莱阳梨,每斤只售一角。有一种
苹果又熟又甜,每个铜元二枚,又有一种牛奶葡萄和玫瑰葡萄,每斤小洋一角半,是最
精致名贵的水果了。
鸡蛋每只铜元一枚,鸭蛋更便宜,但鸽蛋就比较贵,要卖到二个铜元,制成品如北
平松花皮蛋,也只卖铜元一枚。还有一种很大的糟蛋,是用鹅蛋做的,放在瓦罐里,两
个蛋只卖铜元四枚,蔬菜方面,要比上海便宜到三分之一。
我的几个亲戚都是大学教授,月薪高达八十元,即使家中人多,也是月月有盈余的。
最初几天,我就想要到琉璃厂,但是因游览的地方实在多,买书的时间,怎样也挤
不出来。
6.游颐和园 参观故宫
游览的目的地,先到颐和园,这个园子,比想象中要大上几十倍,一切陈设,极尽
豪华,当然这是清廷那拉氏挪用海军经费数千万两所造成的辉煌胜迹!
在颐和园进门处,见到有一座极大的假山,是用整块巨大天然的岩石来雕琢成的,
旁边有块铜牌说明某年某月某省巡抚献石,注明用民夫几千几百运到某省某地,因某省
巡抚身故,继由他省巡抚继续雇工搬运,又运了一年几个月,才运到直隶省,一路上逢
山开道,逢水建桥等等字样可见当时耗费民力之大了。
颐和园里面的景色,是将全国各地名胜缩纳在这个园内,里面有一个昆明湖,就是
仿云南昆明湖造的,其他各处,建筑得宏伟精美。里面有一艘大石舫,是用一块大玉石
琢成的,一半在水中,一半搁在岸边,只记得石舫附近,有一条叫做苏杭街(今苏州街
),就是按照苏州的街道筑成,蔚然江南景色。
游历三大殿时,先经过午门,即是戏剧中“推出午门斩首”的地方。午门上面有一
个门楼,地方之大,比香港的大会堂要大两三倍,那时候已改为古物陈列所,里面所陈
列的东西成千成万,我只注意到历代度量衡实物陈列室,有历代的尺秤锤。周代的尺短
得很,不过英尺九寸模样,所以从前所谓“昂藏七尺之躯”实际上也不过英尺五尺多一
些而已。
关于衡量的“铜锤”,汉代的所谓一两,只合漕秤二钱而已。我又见到一个明代的
针灸铜人,也安放在这里,这个铜人,做得并不神似。
到了三大殿,先在天安门城楼上浏览,向四面一望,觉得帝皇的威仪,实在是气概
万千,两面有两个华表,又高又大,是用玉石雕成的,所有的栏杆也都是玉石的,这种
玉石,产自德州,晶莹光亮,其色皎白,在南方没有见过。
三大殿之中,太和殿最大,是皇帝临朝的正殿,其大无匹,大约有香港汇丰银行整
个地基那么大。皇帝的宝座高高在上,地下放着腰圆形石座,标明一品至九品字样,究
竟里面可以容纳多少文武官员,估计不出,宫殿的庄严,我想较之汉宫威仪,未遑多让
。皇帝坐的宝座,参观的人是不准坐的,有穿着灰色制服的警察看管着,我便去和他打
交道,警察见我是南方来的,相当客气,又见我和太太手中各拿着一个自动打电的手电
筒,他拿来看看,爱不释手,我就说: “老乡,这东西你喜欢不喜欢?如果你能让我在
宝座上坐一坐,我就把这两个电筒送给你们两位。”我说完这话,他俩笑逐颜开地说:
“那还有什么话说,只是您要等参观的人少时,您坐上去,我们只当不看见就算了。”
于是我就等游客稀疏时,一跃而登宝座,那座龙椅足足有六尺多宽,一个人坐在上面,
觉得大而无当,但高高在上,倒也威灵显赫,确是非凡。
从前人说:“皇帝的宝座,平常人坐了上去就会头昏。”我想到这话,便觉可笑。
一会儿那两个警察来了,对着我装模作样地说:“快些下来。”
为了保护这个宝座的完整无损,在民国时代是不准游客坐上去的,黎元洪做大总统
时,见到这个宝座,几乎要作下跪状,只有袁世凯坐过一个短短的时期,他有没有头昏
?我就不知道了。
这三大殿是轮值开放的,后面辟有一个故宫博物院,要购券分三天参观,并且要自
备粮食,第一天由东华门进入,第二第三天,由另外两个门进入,最后一定由后花园经
过珍妃井而出,每天门券收银元一枚,十足可以在里面盘桓一天。
故宫博物院,内部的一切陈设,大体上保持原状,所有三宫六院都辟作展览室,譬
如有一室陈列出历朝由各国贡奉的各式各样时钟,由铜壶滴漏开始,到鸡啼雀鸣的珐琅
钟表为止。
又有一个展览室,专门陈设象牙制品的,桌上放的全是双翼锦盒,一面是五彩的人
物画,一面是立体的象牙雕刻,刻得不但人物形貌酷似,还有秋千架、小蝴蝶等,手艺
细致,栩栩如生,而且还有会活动的。
诸如此类的奇珍异宝,不必细说了。我所注意的,是文物部分,如许多经卷,是用
金粉写在绢本上的,每一个字,比刻的还要精致。还有许多专供御览的手抄本,都出于
翰林院学士之手,想来他们闲得很,我想每一部书,总要成年累月才能抄成一本吧?
在太医院故址中,我见到不少医学典籍,手抄本不计其数,原来太医院中藏有宋天
圣五年(1027)王惟一所制的针灸铜人,却杳无踪迹。原来已在八国联军入京时,被日
本军队掠去,藏在东京上野博物馆,我后来旅游日本亲眼见到。院中还有一个药库,大
得比杭州有名的胡庆余堂还要大,后面也有一个鹿苑,但是其中的鹿,已不知死在谁手
了。
我还注意到光绪皇帝大婚的寝宫,地方广大到极,但是阴暗也阴暗到极,白天也要
点灯,所以宫灯排列很多,就卫生和空气而论,比了现在的高楼大厦差得多了。至于那
一张龙床,简直大而无当,大过寻常的床四倍之多,里面还有衣柜,床旁边还有搁架,
上面放着许多内室用品,马桶和尿壶是江西景德镇进贡的,也是一种特制品,看的人最
多。
又有一个寝宫,前面配着大玻璃,参观的人只能从玻璃中透视进去,却不能进入。
这个寝宫已有西式风味,装了一个极古老的电话,这是宣统(溥仪)皇帝的读书处,一切
文物纸张凌乱得很,据说还保持着溥仪在冯玉祥逼宫仓皇出走时的原状。
这几天为了游览,把我搜购医书的日程都耽误了,因为故宫所见的伟大,实在被它
吸引了。
7.访琉璃厂 搜购医典
初到北平,亲戚们纷纷设宴款待,我太太的大哥说:“沅弟,你到了北平一定要去
见见曹汝霖。” 我问:“为啥?他不是有名的卖国贼吗?干吗我要去见他一次?”大哥说
:“他是我们的老姑丈,现在他闭门思过,不问世事,你一定要去投刺拜访一下,才合
礼貌,而且你要搜购旧书,向他讨教一下,是不会吃亏的。”(按:曹汝霖所著之《一
生之回忆》中说:“二十一岁双亲为完婚,娶王氏,名梅龄,培孙之胞妹。”这里所说
的培孙是上海南洋中学老校长,是我太太的叔父,所以曹汝霖是王家的姑丈,也算得是
近亲。)
我说:“也好。”次晨就借了一辆私家车,到铁扇胡同曹家(按:曹汝霖原住曹家
楼,自从五四运动火烧之后,就迁出旧宅)。
那一天,曹汝霖不在家,由曹太太招呼我们,她是他的继室,对先室王氏的老亲戚
看得很重,立刻叫账房写了一个请帖,席设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就在次日中午请我
和王氏一家弟兄上那里去进餐。那天曹汝霖很早就等着,我看到他是一位精明能干的人
物,面貌依然容光焕发,不过头发已经灰白,但不像一个老年人,他对人谈话和蔼可亲
,令到我们做小辈的人觉得很有亲切感,他问我:“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我就告诉
他:“我要到琉璃厂搜购医书,是不是有折扣可打?”他说:“琉璃厂旧书坊,定价划
一,对生客一个钱都没有还价,但是我可以给你一张名片,你只要到富晋书社一家,凭
名片可能打到六折。”我说: “那好极了!”那时是冬天,但是他手中还拿了一把折扇
,轻轻地挥动,我就请他把扇子给我看看,原来一面是水竹村人的画(水竹村人即徐世
昌的别署,工笔画极精细)。一面写的是王羲之、赵孟体,写得出神入化,没有署款,
我就问:“这是谁写的?”他说:“就是我。”我说:“我也是学王字赵字的,但是写
到这样神似,我从未见过。”他说:“好极了,本来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实在想不出,
明天我准定送幅字给你。”
当天下午我就到琉璃厂,琉璃厂地区极广泛,中间有一条广阔的石板街,两边都是
笺扇庄、裱画店、旧书铺和古董铺。长长的一条石板街,单是旧书铺便有几十家,还有
无数横街小巷,都是旧书摊和古玩摊,这一下子,等于一个瘾君子到了云南大土出产地
一般,真是“乐极了”。我叫太太先回家,并说:“到黄昏时自己回来。”
我第一家走进云来阁,先一看他们的目录,医书就有四百多种,有一锦装巨册手抄
的《永乐大典》医学门残本一册,这是故宫里流传出来的,价格没有标明,我就坐在一
旁披览了好久,真是爱不释手。这种书铺的布置,有一个客堂,中间放着四张八仙桌,
每桌都坐满了阅书的人,掌柜的殷勤招待,不但奉敬一壶好茶,而且还拿出一个小小的
象牙鼻烟碟来,旁边放上一个乾隆年间的鼻烟瓶,掌柜们说:“这是西洋的哆烟,请您
老人家试试。”我听了他的话,只是笑,心想自己还年轻,何以到处称我为老人家,我
就问掌柜,这部《永乐大典》手抄残本要卖多少钱?他说:“这本书要卖二十大元。”
我伸了一伸舌头,从袋中掏出曹汝霖的名片,于是连老板都出来招呼说:“随便你老人
家给多少。”这一下倒是难倒了我,我说:“我初到贵地,第一次就到你这里,我还要
买许多书,请把这部书保留到明天再说。”临别时,他们有四个人鞠躬作揖地送客,还
说:“您老人家走好走好。”我出门时一想,买一本书未成,已花了两三小时。那么,
我要买许多书,真不知要花多少时日?
第二家我到富晋书社,这是琉璃厂最大的一家书铺,我在上海时,就常向他们买书
,见到他们藏书之富,甲于全国。我坐定下来,他们就来招呼,敬茶奉烟,我对他们说
:“我是你们上海的老主顾,常时寄钱来买书的陈存仁。”掌柜听了格外客气。端上两
碟蜜饯金橘杏脯,片刻之间,掌柜已取出过去我买书的账簿,知道我的确是他们的老主
顾。掌柜一边抽水烟,一边问我:“您老人家这次到北平,要买些什么书?”我说:“
我在上海藏的医书已有一千多种,现在我带了自己藏书的目录来,凡是目录中没有的,
我一律都要买,但是价格要请你公道些。”说时我又把曹汝霖的名片拿出来,掌柜满面
笑容说:“您老人家不必一家家去跑,我们可以代您把各家的书都搬来,任凭您挑,价
钱方面,照同行往来加五厘,我们万万不敢多收。”我说:“这个办法好极了,就这样
办罢。”于是相约三天后再去。
三天后,他们另外领我到一间精室之中,放着我目录中所没有的医书一千多种,而
且还抄了一份新的目录,供我对照选购,目录之下还注明书坊铺的铺名,其中有八十种
书是北平大名医萧龙友所藏的,这里面全是珍贵稀见的书。我看了这个目录真的发呆了
,因为这些书都是我在上海求之不得的,我就问掌柜:“你们上海分店太小,云来阁在
上海分店还比你们大呢!”掌柜就说:“这种书的买卖,像流水一样,天天有人来看书
,好的书立刻会被识家买去,上海的分店,只是出售复本书而已。”我对这个新的目录
,翻阅了好久,再核对版本,我觉得他们的服务,简直令我无话可说,我就极爽快地说
:“这一千种书我全部都要,价钱方面是否能再便宜一些。”老板说:“这些书一共是
三千一百五十多元,要是您老人家自己到琉璃厂各家书铺去选购,恐怕六千元都买不到
,我们只是赚你佣金五厘,因为您是曹润老介绍来的,我再让一厘。”讲到这里为止,
他丝毫都不肯退让了。我说:“好,就依你的价钱吧。”于是这批书就算买成了。
付了钱之后,我关照他要一包一包9
g******n
发帖数: 53185
2
付了钱之后,我关照他要一包一包代为包好,写明第一包第二包字样,而且还要重做一
个目录。到第二天,他们已经全部包好,目录也做好,掌柜还在店铺里请我吃了一餐丰
富的午餐,北平首席名医萧龙友已七十余岁也请来作陪,几杯酒落肚之后,大家很高兴
,掌柜忽然说:“现在北平学术界倡议要保存北方古物,这些书恐怕寄不出去,要是真
的寄不出的话,这批书全部可以退还,只是佣银不能退。”这话一出,我就呆了半天,
心想托曹润老可能还有办法,我当场就打电话给润老,润老说:“你付了钱没有?”我
说:“我已付了。”他说:“这一次你上了一个大当,这批书,寄三包五包还有可能,
整批的运走,恐怕毫无办法。”他这样一讲,我面如土色,连酒也饮不下去了。
萧龙友不仅是名医,而且是北平数一数二的大书法家,因为他的藏书很久没人过问
,这次能够脱手,他很得意,所以当堂取了一张宣纸,为我写一副对联,他正在写得得
意时,忽然见到我这般为难神情,他也着急起来,轻轻地对我作耳语说:“陈先生你不
要急,后天到我的诊所来,我自有办法,你安心好了。”隔了一天,我就到他诊所去,
当时病人很多,他诊病又慢,看了三个病人之后,他取出三百张纸条,原来是“北平警
察总局封”的封条,他说:“你用这个封条寄。一些也不会留难你。”我见他诊务很忙
,拿了封条称谢而出,所以后来大批医书都能寄到上海,一些没有留难。
8.任何文物 摹制有术
京中还有一种书画摊,我在那边买到了道教中人画的陶弘景采药图,从这幅画开始
,我就注意历代名医的图画文物。
我因为要搜集王羲之“鸭头诗”,卷尾有王肯堂的跋,我问这东西弄不弄得到?书
摊主人渊博得很,他说:“鸭头诗藏在故宫,我没有办法,富晋书社的掌柜姓王,您托
他可能有办法。”于是我又到富晋书社,王掌柜知道我拿到了警察总局的封条,认为我
很有办法,含笑恭迎,问我:“还有什么事为您老人家效劳?”我就说明来意,他说:
“可以可以,一定给您办到,不过要照相费六元。”我说:“照付好了。”我对六块钱
很愿意付,但是照相的费用,在上海不过一元,即使是“宝记”、“王开”,也不过二
元而已。
隔了六七天,富晋书局掌柜,亲自把鸭头诗王肯堂题跋的一节,影了相送来,我邀
他一同到便宜坊去吃饭,那位掌柜代我点了四个名菜,结账时连酒不过一元六角,真是
便宜得出奇。
在小酌时,王掌柜自己对我说:“您老人家要什么故宫的古画,真的当然弄不到,
但是可以借出来教人临摹,可以摹得一模一样。”我就说:“有一幅《清明上河图》,
内有街市,并且还有医生药铺等,可以看出宋代医药情况,可否弄来临摹一下?”王掌
柜说:“那不行,《清明上河图》除故宫所藏院本之外,元明两代有三种摹本,清代也
有三种,到了清末,琉璃厂有位画家临摹得很逼真,但要六个月时间,现在此人已死,
没有人能临摹得好了。”
于是我就说:“既然故宫的画可以拿出来给人临摹,那么以假易真的事情,一定也
在所不免。”王掌柜说:“那自然啦,琉璃厂相熟的画家,摹仿古画,可以摹得一模一
样,连皇帝的印和藏家的印,都由专人制作,再加上裱画的技术,可以将新的制成旧的
,几能乱真,所以故宫里的东西,照目前的情形来说,假的也不少,但是假到真时真亦
假,真到假时假亦真,鉴别的功夫,是另有一套本领。”我听了他的一番话,真是感慨
不止。
王掌柜又说:“北平有许多人藏着古笺,乾隆笺、道光笺已不算稀奇,有一家人家
会自造麻布笺,这是专门临摹苏东坡写字用的,墨也是宋墨,请专写苏体字的人摹写伪
作,买到的人,看到似漆一般的宋墨,必然信以为真,其实也是‘西贝货’,所谓西贝
,即是与假同音的贾字,现在这些临摹假画的老先生们,已逐渐凋谢,然而假字假画也
是很贵的,目今还有一位老先生能仿写乾隆御笔,请他题一首诗,或是盖一个‘乾隆御
览’玉玺,要价也不便宜。”听他这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我忽然想起有一部书,是明代弘治十六年(1503)刘文泰等奉敕编撰《本草品汇精
要》一书,每一种药都有一幅彩图,因为明末政局混乱,此书始终未能付印,我就向王
掌柜问道:“有没有这本书?”王掌柜说:“这部书有点儿知道,这部书明代没有印,
过了清代三百年,也没有印,民国成立之后,组织清宫善后委员会,因为清宫之内杂乱
无章的纸张书籍,实在多到不计其数,给委员会清理之后,将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一
并车出,卖给文物铺共有四十大车,国务总理朱启钤得到这个消息,把四十车的纸张文
物全数买下来,其中挑出一部书,就是您说的《本草品汇精要》,后来朱启钤做了一篇
考证,学术界大为震动,当时会画会写的人多得很,抄出了四部复抄本,你们南方有一
位藏书家陶希泉就买到一部,山东有一位主教也买到一部,其他两部不知落在何人之手
。”我说: “你讲的话,完全对的,陶希泉的一部,至今留在上海,轻易不肯出示。
山东主教的一部,现在藏在意大利首都罗马国家图书馆中。”(按:后来一九五一年,
我亲赴罗马,把这部书拍了许多五彩照片,陶希泉的一部转售给商务印书馆用铅字排印
出版,而图画部分并未印出。)
接着我又问他:“可否再向朱启钤借来再做一本复抄本。”他说:“朱总长因为已
经给人家复抄了四本,认为很遗憾,现在再也不肯借出来了。”这样的答复,我闻之若
有所失。(按:在香港我遇到朱五小姐,问起这件事,她说:“老太爷现在还健在,此
书我实在不知道,不过古书文物已不属于他私人所有了。”其后,朱启钤亦逝世。)
王掌柜对我说:“孤本的医书多得很,藏家不肯出售,但是可以花些钱,借出来请
人手抄,抄写的人什么体都会写,每一千字,不过小洋三毛(即三毫子),你要什么体就
写什么体。”此语一出,我大为高兴,就写出了几部书名,王掌柜说:“其中有两部,
立刻可以借得到,动手抄,日子是不多的。”我说:“好极了。”我就托他一手包办,
并且预付了一些钱给他。
过了十天,我又去拜访王掌柜,买了十多部书,他说:“您要抄的书,已抄好四分
之三,您要不要去看看?”我说:“好极,那是求之不得,可以一开眼界。”王掌柜很
殷勤地立刻陪我到琉璃厂西部,穿巷过路,到了一个四合院,里面有几十个人都在做抄
写工作,这些人都是老先生,从前是替木刻书写底稿的,字体工整到数万字一笔不苟的
,我在旁凝神而视,钦佩不已。
临行时,我对王掌柜说:“三毛钱写一千字,实在太苛刻了。”王掌柜说:“这是
头等抄书的公价,还有一毛八分钱抄一千字的,就在隔壁,我再陪你去看看。”走到隔
壁,门上贴有一张字条,写着“百本张”三字,里面抄写的人更多,书架上放着成千本
手抄小册子,王掌柜说:“这是专抄戏词的,他们抄好了各大名伶的本子,也没有什么
叫做孤本、真本,都是几毛钱或一块钱买一套。有一种叫做“手汗本”,是老伶工死亡
之后流传出来的,比较贵些。还有名伶新戏上演,每一配角派的单片,都是叫这家抄的
。只要一天工夫,无论多少可以抄好,这种人的抄写代价,就是一毛八分钱一千字。”
我目睹了这一批文抄公的境遇,又是惊奇,又是慨叹!
走出四合院时,恰好有一辆“胶皮”,王掌柜说:“你不如坐车回旅店吧。”我就
到东安市场醉玉斋去看我太太,因为她在那里选购玉器饰物,也买得很高兴。
临行时,发觉我的皮夹子不见了,这里面放着三百多元钞票,这一下子,令我有些
发急,想来想去,这皮夹子一定是丢在胶皮车上,还珠无望了,幸亏口袋里还有八块钱
,我也不动声色,照样同太太进餐,再到开明戏院去看戏。
北平的生活,实在便宜得很,消磨一个晚上,只用了四块钱,等到坐车回旅馆时已
十一时半,我正在懊丧失去了钱包,只见旅馆中坐着一位伙计,笑容满面地对我说:“
陈先生,您今天在小店中看书,遗下一个小银包儿,掌柜叫我立刻送来,我在这里恭候
了四个多钟头。现在请您点一点吧。”我接过来一看,一个钱没有少,我就抽出一张十
元钞票送给那位伙计,那伙计极诚恳地说:“这万万使不得,我在富晋书社的工资不过
六元,受了您这笔钱,我就会卷铺盖了。”推了好久,他仍不肯受,我知道北平物价虽
平,但是洋货很贵,于是在身边抽出一支银色钢笔,我说:“就把这支笔送给你作为纪
念。”那伙计又是欢喜,又是不敢受,我看出了他的神情,就把笔插在他的衣襟上,他
才再三作揖称谢,其实那支钢笔在上海不过价值三元八角而已。
那伙计临行时说:“您老人家皮夹中,钱是不会少的,特别是内中两张卡片,一张
是曹汝霖,一张是萧龙友,还在那里,您千万要收好,这是逢到有困难时,到处可以应
急的。”
我本来觉着这两张卡片又大又红,放在皮夹中,很不好看,本想丢开了事,谁知道
后来我在药王庙无意中闯下了一场大祸,要是没有这两张卡片,恐怕还要上公堂吃官司
坐牢监呢!
第五章 抗争后中医不废
1.废止中医 轩然大波
废止中医 轩然大波
全沪停诊 开会集议
各地响应 云集沪上
三月十七 召开大会
五人代表 赴宁请愿
车抵南京 声势浩大
分访各方 反应良好
卫生部长 折柬相邀
胜利返沪 摄影留念
先要追溯到民国十七年(1928),废止中医这件事,那时刚是北伐成功开府南京,
汪精卫在汉口时最出风头,他到处演说日本明治维新,第一件事是废止汉医。他自以为
革新派领袖,屡次演讲表达他的意思,报纸上常常有这种零星的消息发表。我们中医界
对他起了很大的反感,认为中医中药是全国人民的健康所赖,历史悠久,那时节西医全
上海也不过六七百名,其他通都大邑,不过数十人。至于小的县、市、镇、乡,可能一
个都找不到,所以对他的主张,认为纸上空谈,绝不会现诸事实。岂知后来他们的确不
是空谈,先由褚民谊出面推动,经南京国民政府卫生部,召集了一个中央卫生会议,延
揽各市的卫生局长、各省的医院院长、国立省立的医学院院长,以及各地著名的西医共
一百二十人为委员,开会三天。那时褚民谊奔走活动及宣传,着着领先。这个会议,通
过了一个议案,是要逐渐淘汰中医,原案是留日医家余岩(云岫)所起草提出,他们设想
得很周到,深恐引起全国反对,所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已经开业的中医,一次发给
执照,以后中医的产生就要绝迹了,原来的议案节录如下:
提案人余岩。
(议题)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之障碍案。
(理由)……人体医学,其对象在于个人,其目的在于治病,今日之卫生行政,乃纯
粹以科学新医为基础,而加以近代政治之意义者也,今旧医所用理论,皆凭空结构,阻
遏科学化,旧医一日不除,民众思想一日不变,卫生行政一日不能进展”云云。
(办法)一、处置现有旧医,现有旧医为数甚多,个人生计,社会习惯,均宜顾虑,
废止政策不宜过骤,爰拟渐进方法六项如下:
甲、 由卫生部施行旧医登记,给予执照,许其经营。
乙、政府设立医事卫生训练处,凡登记之旧医,必须受训练之补充教育,授以卫生
行政上必要之智识,训练终结后,给以证书,得永远享受营业之权利,至训练证书发给
终了之年,无此项证书者,即应停止其营业。
丙、旧医登记法,限至民国十九年底为止。
丁、旧医之补充教育,限五年为止,在民国二十二年取消之,是为训练证书登记终
了之年,以后不再训练。
戊、旧医研究会等,任其自由集会,并且由政府奖励,惟此系纯粹学术研究性质,
其会员不得借此为业。
己、自民国十八年为止,旧医满五十岁以上,且在国内营业至二十年以上者,得免
受补充教育,给予特种营业执照,但不准诊治法定传染病,及发给死亡诊断书等。且此
项特种营业执照,其有效期间,以整十五年为限,满期不能适用。
二、改革思想,操之不能过激,宜先择其大者入手,谨举三项于下:宜明令禁止,
以正言论而定趋向。
甲、 禁止登报介绍旧医。
乙、检查新闻杂志禁止非科学旧学之宣传。
丙、禁止旧医学校之开设。
这里所说的旧医,就是指中医,因为那时我们中医自称是“国医”,这是表示中国
固有的国家医术,等于国语、国文、国旗、国徽、国术、国剧一类的名称。西医对这个
称呼,大为不满,可是已经通行,亦没奈何,因此他们就议决把中医的名称改“旧医”
,他们自己叫做“新医”。这表示中医是旧式的医术,不久要消灭的,他们的医药是现
代化新生的,将来会新陈代谢的。
当时西医们,也不愿意人家称他做“西医”,因为“西”字,就表示从西方来的医
术,隐隐衬托出中医是中国的国家医术,所以他们一切的公私文件,一律不称“西医”
两字,而对中医的名称绝对不称国医,一律叫做旧医。整个提案,含有深刻意义。
这一个议案,一经各报披露,舆论界首先加以抨击,认为中医中药万不可废,要是
实行的话,是行不通的。那时一般中医界,似乎并不重视这件事,唯有各自大发牢骚,
痛骂国民政府措置不当,此外,只是听其自然,静观其变而已。
这个议案中有一项,检查报纸杂志的,即是指我刊行《康健报》而发,我正在想如
何去应付?同学张赞臣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老陈,你见到这个新闻吗?”我说:“
已经见到。”他又说:“你的态度如何?”我说:“我当然反对,但我要想知道令尊翁
的态度如何?”他说:“家父年事已老,连这个议案都看不明白,他认为已开业的仍能
开业,也就算了。”我就对他说:“这件事不是这样看法,我要和你从长计议,这件事
需要我们这些后起青年中医来想办法。”他听了,连说:“对,对,对。”当即约定于
门诊完毕之后,一同到南京路五芳斋二楼叙谈。(按:张赞臣的父亲是张伯熙,乃常州
老名医,我拜姚公鹤为师,就是他老人家引荐的。)
电话约定之后,我一面应诊,一面想办法,我认为老一代的中医,由于习惯关系,
都是安分守己以不问他事为主旨,所以要他们出面领导反抗,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老中
医对各方面的社会关系很大,一定要借重他们的声望与地位作为号召;做实际工作,是
要我们年轻一代来做的。当天下午五时,我们两人先后到了五芳斋,一见面就滔滔不绝
地谈论起来,最后我提议召集全国中医代表到上海来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抗争会。
五芳斋是上海有名的点心店,主要的业务以出卖汤团、糕饼、糖山芋、糯米藕,兼
卖点心菜肴。我们两人随便叫了些点心,一边吃一边讲,所花费的代价铜元十余枚,大
家讲得很起劲,不知不觉已钟鸣六下。我俩主张先请谢利恒老师来讨论一下,听听他的
意见如何,再定进行方针,于是摇了一个电话(按:那时上海的电话,是要用手摇、喊
号码、再接线的)给谢老师,请他到五芳斋来吃饭,谢老师一口答应,立刻搭电车到五
芳斋来。
谢老师素有“美髯公”之称,飘飘然地直登楼座,他为人风趣得很,开口就说:“
你们请我吃点啥?”我们说:“知道老师喜欢吃‘鳝糊过桥面’(按:所谓过桥,即是面
浇头,另装一盆),所以请老师到这里来。”老师笑说:“为何大家不饮一些酒?”我们
齐声说:“好”。于是大家就边饮边吃,言归正传了。
谢老师也知道国民政府要逐步废止中医,他说:“我们老一辈的还不受影响,你们
年纪尚轻,对此作何打算?”我们就把召集全国中医举行抗争会的事,详详细细地说给
他听,他听了一方面很高兴,一方面说:“全国中医向无联络,究竟总共有多少中医团
体,也不知道,召集起来恐怕有困难。”我们两人默默无言,认为这倒是一个难题。
正在思考之时,我忽想起我办的《康健报》,各省各县市,都有中医订阅,张赞臣
办的一本《医界春秋》杂志,订户也是中医,就根据我们两人所有订户地址,在各省各
市各县挑出二人,将抗争通电交给他们,转呈当地中医公会。谢老师说:“好,这样,
事情就有眉目了。”
2.全沪停诊 开会集议
那时节,上海本来有三个中医团体,酝酿着要组织一个统一的“上海市中医协会”
,公推丁仲英老师为召集人,那时还没有正式成立,无形中内定丁老师做理事长,谢老
师当监事长,于是我们就提出由丁、谢两位老师具名召集紧急会议,谢老师说:“好。
”我们吃罢了之后,付款一元还有得找。谢老师叮嘱我们快快把全国中医地址名单开列
出来,我们两人就说:“今晚我们开夜车,把全部名单摘录出来。”谢老师连声称是说
:“明天晚上就可以召集三个团体先开一个会议。”我们回说:“遵命。”于是大家分
手。
我与张赞臣两人,立刻各回家中,把订户名册细细查阅,查到南京、杭州、苏州、
天津、北京、广州都有中医团体,没有团体的就选择二三人作为该地通讯员。我的一张
名单,做到半夜三时才告完毕,计算下来,全国有三百个省县市,都有了地址。
次晨,我向丁老师处做说客,丁老师一口应允,并说:“事不宜迟,要做就做。”
于是各人分别摇电话,约定在一家番菜馆聚会,那天到会的不过二十多人。有陆仲安、
夏应堂、殷受田、郭柏良等,大家看到我们所列的全国中医地址名单,认为这是“法宝
”,不管我们上海市中医协会成立与否,先用这个名义发出“快邮代电”。
那时本有电报通讯的设备,但是要用电报来通知全国,计算起来,这笔费用太大了
。有一种方式叫做“快邮代电”,只是用电报式的红格笺纸,上面印明“快邮代电”四
字,实际即是快信而已。所谓快信,要比平信多贴五分邮票,这种信,邮局不放在普通
邮包中,优先发出,优先送递,都是赶快车 (所谓快车,即小站不停的通车),我们用
这种方式急速通知各地,这笔费用并不太大,可是日程计算起来,快信到北京要七天(
那时津浦路尚未通车),到山西大同要十天以上,因此我们决定对较远的省份,只好打
电报,这些费用暂时由丁老师垫付。
快邮代电的原稿,由我执笔起草,大家看了,认为字句很够激愤,又经谢老师改了
几个字,格外活泼生动。
我们商讨之时,药业中有一位很激烈的青年叫做张梅庵,他主动来参加,他说:“
我们先要在上海召集中医师及中药店开一个大会,要全体停业半天,举行一个上海医界
联合抗议大会。”他这句话一出,大家热血沸腾,一致赞成。就定期在六马路仁济堂施
诊大厅举行。
到了那天,中医界有一千多人都停诊,药店老板及职工也有几百人参加,把一个仁
济堂挤得水泄不通,不但大厅满坑满谷,连天井中也站满了人。这一次集会,大家都慷
慨激昂地抢着讲话,气氛很是热烈,只是站得稍远的人,什么话都听不到,唯有张梅庵
利用口号的方式,领导大家跟着他的口号一句一句高呼,显得万众一心,对于中央卫生
会议议决的议案要反对到底。最后由谢利恒老师演讲,大家肃静恭听,谢老师就把已拟
定的通电读出,定于三月十七日假座上海总商会举行全国代表大会,一时掌声雷动。跟
着提到经费问题,请会众自由捐助,即时大家争先恐后,各尽其力地捐到四千多元,药
业方面的代表说:“他们也准备开会集议,再送一笔款子来支持这项运动。”
当天会议开到七点钟,我们几个核心人物,就在仁济堂附近,草草地吃了晚饭,丁
仲英老师说:“看来经费不成问题,应该在通电上说明,各地代表的旅费自备,到了上
海,食宿费均由上海医界招待。”因为从前各地到上海来的人,都是住在普通的小旅馆
,较豪华的人才敢入住惠中旅馆等处,普通的旅馆,每天的房金不过大洋一元四角至二
元,照各地代表人数计算一下,要预先包定几家普通的旅馆,那时这种旅馆都集中在泥
城桥平乔路一带。预定开会三天,各代表的两餐,也由上海医药界指定菜馆凭券招待,
计算起来,我们上海医药界还负担得起,所以后来才在通电中注明这个办法,同时也声
明若愿意自动捐款者,亦表欢迎。
3.各地响应 云集沪上
这个快邮代电发出后,不到六七天,南京、苏州、杭州均有复电寄来,都说决计参
加,香港也有一个团体,叫中华医药会(地址在德辅道中),他们来电说明不派代表,但
是汇寄了捐款港洋一百元表示响应。
从此,我们天天开筹备会,组织了秘书组、总务组、财务组、宣传组、接待组、干
事组,推选有办事能力的同道,分别负担各组事宜。
我本来是中医协会的秘书主任,到了这个时候,有几组都由我负责,幸亏有一位江
湾办报出身的医界人士蒋文芳,他动笔很快,我们在商量之下,请他担任秘书,这样一
来,我可以省出许多时间来策划各组事宜。
这次仁济堂的筹备大会之后,我便拟了一段极长的新闻稿,亲自送到各报馆,要求
他们全部刊登,从前报馆的编辑们,一向都是信赖中医的,他们对废止中医这件事深表
愤怒,一收到这篇新闻稿,都一字不删地刊登在本埠新闻版的显著地位。当时上海最大
的五家报纸,还兼写社论,阐述中医是不可废止的,这一来给我们增加了不少力量。
从前上海有许多社会团体,如总商会、商联会、中华国货维持会、各地旅沪同乡会
,每逢社会上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他们都要发表通电表示意见,此次废止中医问题,他
们激于义愤,都有通电发表,是一致拥护中医中药的。
这种反应,本来对我们中医很是有利,可是却因此而刺激了上海西医界的反感,当
时西医界中最会动笔墨的是余云岫、汪企张、庞京周、范守渊四人,他们就出奇制胜地
在各报发出反对中医的言论,于是我们也推出四人,由一人应付一人,如打擂台一般在
报纸上展开笔战,本来我是应付庞京周的,两人笔战,大家认为我措辞得体,笔锋锐利
。料不到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此人就是当时所谓党国要人褚民谊,他拟好了一篇
很长的谈话,送到报馆发表。从前报界对中央要员的谈话是很重视的,这段谈话稿送到
报馆是下午三时,《申报》编辑赵君豪接到褚民谊这篇文稿以后,马上打电话给我,要
我先去看一看,说:“这篇谈话,来势很凶。你要不要先看一下?”我说:“好。”我
就立刻到《申报》编辑部,先把原稿抄了下来(可怜那时是没有复印机的),直奔姚公鹤
老师家中,商讨对策。姚老师说:“照报馆立场,褚民谊的谈话一定一字不易地刊出,
你要应付他的话,最好当夜,拟写一稿送去,那么次晨就可以同时刊登于报端,否则的
话民间人士反驳中央委员的文稿,未必会刊出。”我说:“好。”马上就在姚家小房间
中起稿驳复,又请姚老师修改了一下,连夜油印了十份,分送各报,次晨果然遑遑然全
部登出,与褚民谊的谈话,相映成趣。医界中人看了无不拍案叫绝,说我做得既快且好
。(按:有两家报纸对所谓中委褚先生怕得很,隔了一二天才补登我的稿件。)
从这个时候起,各报不断发表来自各方面的文稿,其中十分之七都是指责西医和租
界上的医院怎样的腐败!怎样的以人命为儿戏!希望西医对医术方面要改善,其他零零星
星的文字,都是说西医看不好的病,竟被中医看好的事实。所以在声势上,中医比较占
上风;但也有一部分文字,是骂中医太保守,不能跟着时代走。
我忙了几天之后,款接组长余鸿孙来对我说:“各省各县的医师都有信来。说有代
表三五人至六七人,广州代表陈任枚来电要订高级旅馆房一间。那么平乔路的小旅馆似
乎不相宜了。”问我怎样办?我说:“款接组不能照规定的办法来做,大部分小县份代
表送平乔路,小部分有钱的代表尽管为他们开第二级的惠中旅馆,或是第一流的大东旅
馆,这些代表日后都有大宗捐款,我们多花一些招待费,是不会落空的。”
款接组的组员,都是年轻的医生,有二十多人听候余鸿孙指挥,某日某时到车站或
码头,迎接时每组由八人等候,手执鲜明旗帜,报纸上天天都有登载各地代表抵沪的消
息,只是那时没有摄影记者,所以报上没有登载图片,但已声势浩大得很。
每一地方的代表到达上海,当天晚上一定到大西洋西餐馆进餐,由丁老师、谢老师
等坐候着做主席,并且发表演说。宾主双方,言论都很激烈,说这次大会,非推翻议决
案不可。
到了三月十七日,计算已到的代表已经有十五省代表,二百四十三县的县代表,四
个市的市代表共计正式代表二百八十一人。其中四川、云南、陕西等偏僻的省市代表,
因为时间上赶不到,未能出席,可是都汇来了捐款。
这次全国中医师抗争大会,假座天妃宫桥的上海总商会大厅举行,这个会场是上海
最宏伟的,有很宽畅的座位,到了这么多的代表还坐不满,于是由上海三个中医学校和
药业职工会补充了全部空座,连楼上楼下两旁都站满了人,会期为三天。
4.三月十七 召开大会
这一次大会,本来准备全上海的三千中医停诊,九百家药店停业,一同参加的;但
是这样一来,总商会的大厅容纳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只好向医家与药店分发几种标语、
旗帜、横幅等张贴在门口,以示响应。
我同一辈青年中医当天上午就到总商会内外布置一切,并且还组织了纠察队维持秩
序,款接组招待各地代表莅场。到了下午一时开会时间,各地代表均依时到达,把大厅
挤得水泄不通。
大会开幕,先由蔡济平报告筹备经过,后由谢利恒老师主持,接着有六个省代表致
词,可是最大问题,就是方言不统一,南方人不懂江浙人的话,江浙人不懂河南、河北
的话,有两个代表,说得声泪俱下,而台下听的人竟然一句也听不懂,忽然间有一位福
建代表跳上台来,碰台拍凳地大骂卫生会议的议决案,大家虽然也不懂他的话,但是见
他那种慷慨激昂的神情,大为感动。
我那天担任大会的司仪,见到这般情况,认为要大家一致,唯有喊口号,可以鼓动
全体的热烈情绪,以及统一意旨,标语是预先拟定写好的,于是就照标语请张梅庵领导
喊口号,张氏那时很年轻,中气充沛,声如洪钟,由他先念一句,大家跟着高喊一句,
一时响彻行云,好多人热血沸腾。接着由蒋文芳宣布:“今天请各地代表拟就提案,于
明天大会时交来。”这天的秩序极为良好。
第二天会议,把各方面送来的提案,搜集起来,逐件讨论,由丁仲英老师任主席。
这一天,各地的代表都先后登台发表演讲,从前集会还没有话筒(即麦克风),所以代表
发言,往往只是前面的人听到,懂不懂还大成问题。这一天,大家讲的话,无非是诉说
各地中西医家的情况,讲者谆谆,听者藐藐,有人看这个情形不对,说主张提出一个紧
急的办法,要派代表到南京去请愿,看看政府当局究竟采取什么态度?到上午便把这个
提议通过了。
第三天的会议,就是讨论代表人数和人选的问题,一谈到人数,麻烦事情就跟着来
了,有人提出一个办法:每一省要推出一个代表。那时到会的省份有十三省,应该是十
三位代表,这个提案一下子就通过了,陆渊雷振臂而起,要十三省当场选出代表,上台
来各作五分钟讲话,他的含意就是要考验代表的人才和能力,这一下子,却暴露出各省
选出的代表都是高龄的名医,一登上了台,连口都不会开,这样一来,就把已通过的第
一个办法推翻了。
接着又有人主张,不应该以省为单位,要注重人才,而代表的人数须贵精不贵多。
大家又一致拥护这个办法,并且当场推选代表,第一个是谢利恒老师,由他做团长;第
二个是南京代表隋翰英,由他作南京的领导,第三个是上海药业代表张梅庵,第四个是
丁仲英老师,丁老师坚决不就,说:“我情愿留守在上海,还有好多事要办,推荐蒋文
芳做秘书。”大家也通过了。第五个代表,各方面提出的十几人,大家争执到面红耳赤
,没有解决办法,最后由谢利恒老师发言说:“这次运动,是陈存仁首先推动起来的,
我需要他来做总干事,帮助我们做各种内部工作,有了他,我们的组织就健全了。”谢
老师此言一出,会场掌声雷动,于是就把这个难题解决了。当晚在大西洋餐馆举行了一
个惜别宴作为饯行,各省代表都勉励我们,只许成功,不能失败。我们被感动得眼泪都
流了下来。
山西代表时逸人振臂大呼说:“我们这次受到上海医界招待,本身用不到多少钱,
我们都应该随愿捐款。不但支持抗争运动,而且我们可借此团结全国,组织‘全国医药
团体联合会’,从事于种种改进事宜。”此言一出,捐款的人风起云涌,当堂就捐到两
万多元。
5.五人代表 赴宁请愿
五个请愿代表推定后,就在当晚先开了一次小组会议,大家觉得这次请愿,前途未
许乐观,因为这一次中央卫生会议,出席的人都是西医,会议开幕时,蒋介石派员出席
读一篇训词,希望国府成立之后,改善卫生行政,由全国专家提出建议。那时卫生部部
长薛笃弼,所说的大致也是如此。可是汪精卫一派的褚民谊,演词就不同了,他说:“
中国卫生行政的最大障碍,就是中医中药,要是行政上了轨道,如果不把中医中药取消
不能算是革命。日本能够强大,全靠明治维新,明治维新能够面目一新的民间运动,就
是废止汉医汉药。所以要由卫生会议负起责任,通过全国专家所拟订的提案,交由政府
执行,才能算是完成革命大业。”看来褚民谊在集会时有绝大的领导力,而且这一次会
议的主要目的,实际就是要废除中医。
中国人往往有一种积习,认为勾结上一两个要人之后,便气焰大盛,不可一世。如
今卫生会议既有一百二十位专家,中间加上了一个“中央委员”褚民谊在内,更是如虎
添翼,认为废止中医案一经通过,只要交政府执行,便可以安然达到目的,所以在开会
的情绪看来,认为中医废止,已在命运中注定了。万不料这一个提案通过发表之后,引
起全国上下的反感,成为全国的一个轩然大波,是他们始料所不及的。
那时上海是一个经济的枢纽,也是舆论中心,当时的新闻界就发觉到外国的大药厂
,对这一个运动,显然有经济上的支援,因为中医中药一经废除之后,西药一定会畅销
全国,当时谣言满天飞,但具体的事实,笔者恐记忆不准确,未便写出。
隋翰英是南京代表,他建议一定还要邀请两个人来做协助工作,一个是上海的陆仲
安,一个是南京的张简斋,那么五位请愿代表到了南京,许多中央委员都会接见,否则
就恐怕到处碰壁,一事无成。他这个建议,我们五人都表示赞成,我说:“陆仲安住在
蒲石路(今长乐路),我去过他家,不如我们现在就到他家中去。”我们说罢就走。陆
仲安是北方人,爽直得很,他说:“既然你们要我出力,我绝无推辞之理。”于是次日
他也跟着我们出发了,只是他不担任任何名义。还有张赞臣、岑志良两人也热心得很,
也不居名义而随同出发。
我们出发的那一天,是三月二十一日,搭的是沪宁路早晨九点钟的一班火车。在我
们到达北站之时,只见车站上已拥满中医界、中药界以及中医院校的学生、中药店的职
工等有一千多人,还有一队三十多人的军乐队,大家挥动着旗帜、标语,欢呼口号,奏
着激昂的军乐,我们就在这般热闹的气氛中,登上火车。欢送行列中,大家高举手帕,
预祝我们凯旋。
当时有一位老医生蔡济平,率领医药界名流四十多人,排齐了队伍齐集火车站内,
作为代表全国各省出席代表恭送我们,我们在上车时,和他们一一握手,这时的气氛,
既激动而又热烈,大家高兴得真是热泪盈眶。
在我们代表出发前的几天之中,报纸上天天有我们行动的消息,都刊在显著地位,
足见各方面对我们这一个运动的支持,这也是国民政府成立之后第一次受到舆论方面的
抨击。
我们出发时,搭的是二等车,车票是四元几角,但是一上车,就有人派给每人一沓
报(包括全沪大小各报),收费小洋二角,一杯龙井茶,也收小洋二角,我们就一边饮茶
一边看报。
那时我和陆仲安会同隋翰英商讨到了南京之后,首先应向哪一个机关请愿,或者最
先要拜访哪几位元老,请他们出来主持公道,我们在车厢中都宽了衣服做准备工作。
正在谈话之间。忽然车厢中出现了一位苏州代表,他说:“你们到苏州车站时,可
以看到一千多个苏州中医药界人士,都停了业,排了队在车站欢迎你们。”果然不到一
小时,车抵苏州,先见一片旗海,接着又听到一阵阵清脆的口号,我们五个代表立刻穿
上外衣,步出车厢,见到下车时地上铺着一行金黄色的地毯(按:黄色是中医的标记,
表示我们是黄帝内经的后人),我们五人下车,踏在地毡上和群众握手言欢,我们挤在
热烈的人群之中,身不由己,被他们包围了不得动弹,他们坚决要留我们在苏州吃了午
饭再走。可是这时车站上钟声当当,我们知道火车要开了,急于上车,但是越是想走,
他们越是拉住不放。我们处在不能行动时,只好请那位苏州代表,通知车上的陆仲安、
张赞臣、岑志良,要他们先到南京,对南京车站上的欢迎群众和新闻记者说明,五位代
表被苏州医药界留住了,要改坐夜车在明天早晨才能抵达南京,借以代致歉意。
于是我们五个代表,被簇拥到玄妙观前松鹤楼进午餐,可是松鹤楼容纳不下这么多
人,只能在二楼排满八席,大家很高兴地吃了一餐,我初次尝到一味名菜“炒虾脑”,
认为比什么都好吃,我偷偷地问侍者,这一桌菜要多少钱?侍者吐一吐舌头说:大约要
六七块钱,表示在此地已经贵极了。
吃罢之后,我见到一位医校老同学王慎轩,率领中医学生二百多人,手执旗帜来欢
迎我们,同时又有中医三三五五地聚在松鹤楼下,大约也有六七百人,后来由一名纠察
员指挥排列成行。等到我们下楼,一阵掌声,大喊口号,在观前街上游行起来,我们五
个代表在行列之后坐了包车,随游行队伍行了好多路,到达了“留园”。
留园本是盛宣怀(杏荪)的产业,那时已公开任人游览(按:现在日本东京著名的“
留园”,即是盛氏后裔盛毓度所主办,沿用此名)。苏州留园地方大得很,也旧得很,
园中有一个戏台,无形中成为苏州人的大会堂,座椅全是朱红色漆的,是清代遗物,既
矮且小,好像幼稚园里儿童的椅子一般。
片刻之间,我们宾主已坐满了一堂,苏州医药界领袖首先致词,接着由谢团长代表
致答词,谁料苏州代表们,坚请我们五个代表,每人要作一次演讲,蒋文芳讲得头头是
道,张梅庵一出声,声如雷鸣,全场哄然大笑;隋翰英说一口南京话,苏州人都听不懂
;我讲的是上海话和苏州话还接近,我叙述废止中医案的经过,说到了我们只靠全国人
民和同业支持,中央卫生会议要是不达目的的话,外国的药商准备着巨额的款项来支持
这个提案。这时人人动容,认为前途未可乐观。
本来集会演讲,中医很少参加,经过这次开会,大家增加了许多经验,论讲话的仪
态,谢老师最好;引起大家激烈冲动的,以张梅庵为最好。我们演讲完毕之后,苏州医
家争先恐后地抢着说话,大都是勉励我们争取胜利。
出了留园,见到外边停着五辆开篷的马车,分给我们五个代表,每人坐一辆,并且
有五位苏州名医作陪。
从前任何一种民众行动,总有一场大游行。这一次是在下午四五时,他们多方面去
通知,所以人数达到一千人之多,一路进行,一路喊口号,直达虎丘山下,记得先过一
条小河,才到虎丘剑池前面的千人石,后面就是高耸入云的虎丘塔,我们就在千人石上
集议。这块石平坦得很,名虽是千人石,坐上了四五百人已挤得不得了,没有座位的人
,只好分别站在剑池四周。
谢老师说:“这时我们该轻松一下,不要再大声讲话,把喉咙弄哑了,到了南京不
像样的。”大家听从他的话。谢老师讲话,美髯拂胸、神情飘逸,他本来名震全国,大
家一听他讲话,觉得的确是名不虚传。
休息一会,南京代表隋翰英宣读向政府呈递的请愿书,他满口“南京”国语,念得
很流利,读完了之后,千人石上起了一阵掌声,响声震应山谷。不一会,苏州医药界首
长又约我们到前面一个寺观中去吃素,一共坐满八桌人。他们做的素菜,别有风味,花
式也多得很,其中有素鸡、素鹅、素火腿等,每一碟的形态,和荤菜是一模一样的。老
同学王慎轩操着柔和的苏州话说:“夜车票已准备好,南京也有电报来催,通知你们沿
途不可逗留,因为南京方面已有两千多人在车站等车,不要使大家失望。”我说:“好
。”接着他又轻轻对我说:“你们各位连日辛劳,要不要再到苏州著名的狮子林去玩一
下?有烟霞癖的人也可以上那边去香两筒;本来狮子林夜间是不开放的,但是你们是特
客,园中少主又是中医,所以可予特别优待,免得你们在车上等候。”我当场向谢老师
请示,老师说:“现在周围新闻记者很多,我是不吸鸦片的,不要为了这件事情,弄出
不好看的新闻来。”不料正在这时,给张梅庵、蒋文芳两人听到,他们二人本是瘾君子
,听了这话,比什么还高兴,说:“只要少数人前去,是不会弄出事来的。”谢老师对
鸦片向来深恶痛疾,但是在这时也未便断然辞却,于是我们一行人就到狮子林去。我约
略地看了园内的亭台楼阁,奇峰怪石,这一回倒另有一种收获,我们原来带着向南京各
机关的请愿书不过七件,一计算下来,南京的“部”“会”及重要人物,大约有十二处
,还缺五份,应该要即时赶写,蒋文芳负责抄两份,要我担任三份,这时我们两人心中
很乱,一面急着赶时间,常常有错字,料不到苏州医生之中,有一人自告奋勇出来说“
我来抄”,他写的蝇头小楷,笔笔工整,很是好看,大约不过一小时,五份请愿书已经
全部抄好。毕竟苏州多文人雅士,令我暗暗佩服。
我在空余的时间,整理抵达南京时要派发的请愿团宣言书和应付新闻记者的访问资
料,幸亏沪宁路夜车,离开苏州要在半夜一时半,尚有充分的时间。这时因为谢老师和
隋翰英年事较高,已倦极入睡。直到十二时半,才叫醒他们,相率急急忙忙赶到车站,
苏州医家想得很周到,预先为我们订了头等卧铺。车到镇江,停了半小时,管车的人不
准我们离开座位,也不许下车探望,当时真莫名所以。
6.车抵南京 声势浩大
三月二十二日,车到南京下关车站,已接近天明,只听见人声鼎沸,有一千多医药
界中人等候着欢迎我们,先由乐队奏乐,地上也铺着黄色的呢毡,我们缓步而下,立时
响起一阵口号,口号过后,掌声真像雷鸣一般,其中有二三百是药业职工。他们不但和
我们热烈握手,还簇拥我们到车站外面的广场上,来一个欢迎会。当时有许多新闻记者
,争先访问,我们于是就到广场去,场上早已预备了一个讲台,先由南京医药界致欢迎
词,继由我们五人轮流演讲,新闻记者提出的问题,我们也逐一答复,警察在周围维持
秩序。
本来我们的秩序极为良好,一切都很顺利的,万不料车站走廊中有五百多个安徽难
民,他们因为南京市长刘纪文拆造中山路,将潜建木屋拆除,其中一部分安徽人,决定
在车站上坐索免费车票回家乡。因为这些人拿不到三等免费车票,睡在地上,等了两天
两夜,不得要领,这时这批难民看见有新闻记者在场,他们就蜂拥而来冲入我们的队伍
,有两人跃登台上,他们很懂得投机,一上台就破口大骂政府取缔中医要不得!说:“
安徽全省西医仅三五十人,要是没有中医,人民的健康就没有保障。”接着就讲政府不
照顾拆屋难民,他们一直讲下去,越讲越激烈,警察就出来干涉,要把讲话的安徽难民
拖下台来,谁知这个讲话的难民身强力壮,挥动拳头向四五个警察一阵乱打,弄得秩序
大乱。谢老师催促我们赶快离开,免得卷入漩涡。
我们几个代表,虽然离开了会场,但是大群安徽难民占了这个讲台,开会不已。后
来又开到大批军警,双方大打出手。我们坐上了南京代表为我们准备好的车辆直驶中正
街交通旅馆,陆仲安、张赞臣等早在那边等候,我们漱洗完毕,更换衣衫,就跟了他们
二人首先去谒见国府主席。
那时节,国民政府初成立,主席的驻节之所,是一座极大的旧屋,相传为两江总督
府,曾国藩、端方都曾在这里办公的。里面大得很,我们先坐在门房中,将请愿书交给
侍从官,递呈上去,并且说明我们要谒见主席。那侍从官说:“向例民众要谒见主席,
该先期由主管机关约定时间,你们这件事,是属于卫生部的,应由卫生部先约时间。”
我们说:“我们就是受了卫生部的压迫,怎样教他们来约期呢?”争执间隋翰英肝火奇
旺,咆哮如雷,心头之火都按捺不住 (原来隋翰英此时已经潜伏着中风的先兆征象,等
到我们请愿的事项完成之后。这位老人家就一病不起,可以说是为中医界争地位而以身
相殉的)。
这时有好几位新闻记者正在采访新闻,我被推为发言人,把中医兴废的利弊得失,
向新闻记者逐一叙述,我说:“全国中医有八十三万人,药铺约有二十余万家,对全国
十分之九以上的人民做着疗病保健的工作,而全国西医不过六千人,多数集中在都市,
无数县份和乡村,一个西医都没有,人民一旦有病,唯中医是赖,怎样能废止呢?”
那时国民政府的房屋,又大又旧,都是大格窗框,用纸糊封的,纸都被风雨所碎,
陆仲安机警得很,看见隔邻一个签押房中有电话,就走过去打电话,给国民政府秘书吕
筹,告诉他:“我们来谒见主席当面递呈请愿书,可否代为想想办法?”吕氏说:“我
马上出来和你们面谈。”
片刻之间,吕氏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说:“今天预定谒见主席的人,已经把时间排
定了,你们的事情,及在下关车站安徽难民与军警大冲突的消息,主席已经知道了,他
说过一句话:‘谁主张要废除中医?’至于你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主席,等我安排了日
子,于明天或后天中午一时电话通知你们。”我们当时很失望,但是听到这句话,倒把
心头的一块大石放了下来,似乎有一种预感,我们是会胜利的。
走出国民政府大门,正在等车,只见街道上报童手执报纸,高呼号外,说是“下关
车站闹事”,我们就买了几张看看,原来头条新闻,就是我们中医请愿团抵达南京的消
息,说欢迎的人如潮涌,其中混杂了安徽难民在车站广场上开会演讲,并与军警发生冲
突,大打出手,警方有三人受伤,难民代表有两人被捕云云。
谢老师说,这张号外,似乎对我们很为不利。我说闹事之后,可能反而明天报纸会
大字登载,对我们的请愿一定会格外重视。
7.分访各方 反应良好
我们坐在马车上,谈论请愿的对象,着重在国民政府五院院长和中央党部,对卫生
部暂时决定搁置不理会。先行谒见行政院院长谭延。我们还没有开口,谭院长已说:“
中医决不能废止,我做一天行政院院长,非但不废止,还要加以提倡。”说时他还伸出
手腕,要我们团长为他诊脉处方,当时即由谢老师为他诊治,诊毕,谢老师一边唱药味
,由我一边执笔缮写,到了次日,各报都把这张方子全文刊登出来。
我们谒见于右任院长,于老说得更轻松,他说:“中医该另外设一个机关来管理,
要是由西医组织的卫生部来管,就等于由牧师神父来管和尚一样。”他是最赞成中医的。
这两位首长接见我们之后,为时已是下午二时,我们就在夫子庙六朝居随便吃了一
些干丝烧饼之类,急急乎又到小石桥街林森(子超)公馆拜会,那时他还没有做主席,但
隐隐在政局中是一位主要人物。到了那边,原来是一所很简陋的古老屋子,叩门后,有
一个老家人来开门,又有一条很大的狼狗跟出来,我们都有些害怕,陆仲安似乎很熟,
用手拍拍狼狗的头,它就非常驯服,带着我们走了进去,林公子超已立在厅中等候,满
面春风,和蔼可亲,并且说:“欢迎你们来谈谈,我有福建带来的好茶叶,请你们来品
尝一下。”我们正在诉述废止中医案的事情,林公说:“这件事荒谬得很,都是卫生部
几个西医和褚民谊搅出来的,相信全国人民都会反对,国民政府奠都南京之后,第一件
引起全国反对的大案件,就是你们这件事情。昨天四川方面有过一个电报到中央,说四
川的经济以国药出产为大宗,要是一旦废止中医药的话,就会失去四川民心,现在中央
正在拉拢四川归附。所以这个电报,力量大得很,对你们是绝对有利的。”林氏说罢之
后,请陆仲安诊脉,因为他是有气喘病的,陆仲安向来是自己用钢笔开药方的,药方写
毕,林氏接受了我们的请愿书,闲聊了一小时,大家就握别了。
我们到财政部,没有见到部长,到考试院见到了戴季陶院长,听戴氏说:“你们这
件事,卫生会议尽管通过,敢说是绝对不会实行的,你们放心好了。不过希望你们在行
动方面,不要太过激烈,根据镇江来的消息,你们乘的火车经过镇江,车站欢迎的许多
人拥入月台,站长因为人数太多,加以阻止,不料许多人竟然冲倒木栅,一拥而入,踏
死一名小孩,路警拘捕了八名镇江医界领袖云。”我们听到这种事情,倒认为是一件大
新闻,怪不得车抵镇江时,在站上停了好多时,不许我们行出一步。
我们到立法院请愿,院长胡汉民有病,由法制委员会主任委员焦易堂接见,焦公接
受了我们的请愿书,他说:“这件事,首先要立法院制定法律,三读通过,才能实行,
卫生部是不能独断独行的。”后来在谈话中,我们又得到一个消息,国民政府为了要拉
拢冯玉祥,特地让出一个卫生部部长的职位给冯玉祥推荐,冯氏就荐了他的心腹薛笃弼
来当部长,薛氏本非卫生行政人员,对中西医并无偏袒,不料这次中央卫生会议却闹出
了这件案子出来。冯玉祥军中的军医,向以中医为主,西医为辅,冯玉祥已有电报打给
薛部长,措辞严厉,责备薛氏怎会弄出这件事来,薛部长弄得很为难。我们听到这个消
息,心里又定了好多。
那天整个下午到各院各部去递请愿书,只是不到卫生部,我们的意思,就是要给卫
生部长薛笃弼一个“难堪”。
当天傍晚,我们的请愿工作,告一段落,南京医学会在金陵春酒家设宴欢迎我们五
个代表,情况热烈,向所未见。席间要我们报告请愿的经过,就由谢团长致词,他首先
对大家表示谢意,同时告诉他们:“我们已胜利在握,各位放心,但是在未得到批文之
前,最好不要公开宣扬。”说毕,大家报以热烈掌声。
这晚我们第一次遇到南京首席名医张简斋,他瘦弱得很,谈话的声音也极细微。他
说:“我早就接到你们的电报,要我做请愿团顾问,可惜我早晨起不来,要到下午二时
才能开诊,所以有负大家的好意。但是我知道中央方面竭力支持你们,你们这次的行动
,绝对不会失败的。”
这天晚上,金陵春的菜特别丰富,一盆鱼翅大得很,我第一次吃到熊掌,还有许多
烤品。据说这席的菜式,是根据清朝的大员端方宴客的菜单,所以这席菜显得既丰富而
又珍贵。后来我们打听到这一席菜的代价是四十元,这是我向所未闻的高价筵席。
席终,南京医界领导我们到夫子庙一带游览,秦淮河干涸得很,但是还有画舫和歌
女,玄武湖风景最美,令人留恋不止。我们也见识了一下。
8.卫生部长 折柬相邀
三月二十三日,我们到丁家桥国民党中央党部,那时节正在举行三中全会,军警林
立,戒备森严,我们要谒见首长,就由秘书长叶楚伧先生出来接见,叶氏与我们大家都
熟稔,他说:“关于废止中医一案,是西医在中政会所提出,这是西医们的单相思,执
行是要由政府来执行的,决不会有一个人敢出来主持这件事。”他又谈到我们对中西医
问题都无成见,况且政府并没有废止中医的意图,认为北伐底定以后,忽然有一部分西
医提出废止中医问题,动摇了民间拥护政府的情绪,引起好多人因此事而反对政府,使
政府受到许多打击,认为太不成话了,最高当局曾经当面询问薛笃弼,薛氏也表示他在
做卫生部部长任内,决不愿意为西医所利用。
我们回到了交通旅馆,约定吕筹在下午一时打电话来,告诉我们主席接见的时间,
可是直等到下午三时,还没有消息,忽然间有一个上海籍的人,拿了一张名片来访问谢
团长,这人名片上的衔头是卫生部科长,其人姓李,自称是谢老师的老病家,坐定之后
他就告诉我们,卫生部长昨天在部内等了你们一天,不见你们到来,极为失望,今天上
午开三全大会,各方面对卫生部长指责很多,薛部长本来对中医向无歧见,希望你们急
速到卫生部去呈递请愿书,以便薛部长对此问题有所表示,俾能减低舆论界的压力。谢
老师听了这人的话,说我们还要向各方面去请愿,准备最后再到薛部长那边去礼貌一番
。此人听了,带着不愉之色而去。
我们到工商部,要求谒见部长,由一位山西籍秘书代见,他也表示中医中药应该极
力提倡,这是有关国计民生的。
我认识李石曾,有人认识张静江,于是我们又分别拜谒这两位元老,他们透露出阎
锡山已经有电报给三中全会,对中卫会废止中医的提案,表示极端反对。中央大员请薛
部长从速把这件违反民意的提案打消,以免引起民间对政府的反感。此外,又透露一个
消息,褚民谊已受到好多位中央委员的指责,他默然不再出声。
这天晚上,我们听到各方面来的消息,对我们都很有利,所以大家很高兴。晚间在
药业公会的筵席上,透露了我们请愿的经过,因恐中途会横生枝节,所以说得很简单,
但大家已经感到满意了。
到了深晚我们回旅馆,原来卫生部的李科长又来了,他手执五张请帖,邀约我们在
次夕二十四日下午六时到卫生部一叙,同时他还说了好多话,都是暗示我们先去拜访和
递请愿书才合礼貌,我们五人会商之下,认为再不去拜访,似乎不好意思,乃决定次日
到卫生部走一次,递呈请愿书。到了卫生部由一位政务处长胡叔威代表接见,说是:“
薛部长到三中全会开会,不能亲自接见,非常抱歉,请你们原谅。”
中午一时吕筹的电话也来了,说定即日下午四时主席召见你们五位代表,时间只有
五分钟,而且为了我们晋谒便利起见,到时他开车来接。不久吕筹亲自到交通旅馆来,
告诉我们说他已预备了两辆大房车,请我们即刻上车。两车缓缓而行,开了好多时间,
进入中央军校,里面地方很大,又走了好久,才到达主席官邸,客厅间已坐了几位不知
名的人物,他们每个人的谈话,也不过几分钟,最后轮到我们,于是吕筹就让我们进去
,只见里面陈设简单,摆上了八张沙发椅,主席见了我们,和我们一一握手,说:“你
们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对中医中药绝对拥护,你们放心好了。”主席口操宁波土音的
国语,见到我们都说上海话,他就改用纯粹的宁波话和我们谈话,只说了两句话:“我
小时候有病都是请中医看的,现在有时也服中国药。”说罢,侍从人员已拿出主席的大
氅,我们也只好告辞了,临走时他叮嘱吕筹把请愿书的批谕,从速发出。同时吩咐我们
:“谒见的消息,要等批谕发表之后再透露才对。”
我们应邀出席卫生部之宴,薛部长对我们客气之至,说:“今天你们到来,我很高
兴,同时还邀了从西北考察归来的哈定博士,来演讲考察经过,希望你们在席上讲话,
不要过分攻击中卫会,陈代表你年纪最轻,驳复褚民谊的一篇文章,我也读过了,我为
了要表示提倡中医中药起见,准备聘请你们之中两位为卫生部顾问,以便本部与中医界
多有联络,消除隔阂。”正在谈话时,哈定博士到了,携带着一个手提电影放映机和银
幕,卫生部许多司长,都是西医出身,用英语和哈定博士谈话,谁知哈定说得一口中国
话,放映电影时,他也用中国国语讲述,影片放映了两小时之久。本来卫生部排定了宴
席的座位,用中菜西吃的方式,但是哈定博士很随便,他说:“我们不妨一面吃一面看
,不要太拘束。”余详本书“谢利恒师情回忆”一篇。
吃罢之后,时间已经不早,薛笃弼极诚恳地对我们逐一寒暄,说:“我当一天部长
,绝不容许这个提案获得实行。”正在说这话时,哈定博士起身告辞,我们也认为极满
意,不必多事费辞,欣然向薛部长称谢而别。
当晚我们就发了一个电报:报告中卫会议案搁置,不再执行。请愿完全胜利,定于
翌晨启程返沪,约下午五时抵达北火车站。
那天晚上,又由南京医界领袖在鹿鸣春酒家设宴为我们饯行,我们就把经过的详情
报告了一下。
宴会完毕,我们商量要在南京等候批示,因公文旅行需要相当时日,何必浪费时间
,于是决定派张赞臣即晚先回上海,托他带口信,说我们明天下午返抵上海,请他先通
知各报记者到火车站,以便分发“请愿经过报告书”。这样决定了行踪后,正要想回到
旅馆,张简斋亲自来接我们到他家里,说有好消息,同时他的汽车等在门口,我们只好
坐着他的汽车都到他家去。
原来这位张先生烟瘾特别大,在南京他抽大烟几乎尽人皆知的,每天要在下午二时
才开诊,出诊都在晚上,要到十时后才回家,这时正是他诊务完毕之时,他家住在梅花
巷一间旧宅,里面的陈设一点也不讲究。
我们一到他家里,他就带我们进他的吸烟室,他这时已精疲力竭,倒在榻上就抽起
大烟来,张梅庵和蒋文芳两人也有同好,所以都先后卧在一旁陪他抽,三筒之后,张简
斋才说出这次中卫会取缔中医的议案,薛笃弼要掼纱帽不干了,当局深恐得罪了冯玉祥
,不但竭力挽留,而且还下手令说卫生部西医如再干涉中医行动,以后卫生经费,政府
完全不负责,因此卫生部次长等噤若寒蝉,不再发言。
张简斋医术很高明,南京政界中人都请他诊病,所以他说这个消息是很可靠的,我
们几人暗自庆幸。这样的谈话,谈到深夜二时,谢利恒老师这时已很疲倦,我也主张回
去,说这份请愿报告书还没有起草,明天如何交代,张简斋见我们还有事要办,只好着
司机把我们送回旅馆,几个人倒在床上就呼呼入睡。
翌日清晨,南京医界中人已得到消息,知道我们这次请愿已胜利完成,并且准备搭
早车返沪,所以他们特地来送行,门口有十多辆汽车,排列成行,把我们送到下关车站
,为我们买了头等车票,我们就在热闹的气氛中离开了南京。
9.胜利返沪 摄影留念
在车中,我首先草拟一份“请愿经过报告书”的初稿,蒋文芳为我修改了一下,谢
老师审核后认为满意,我就取出一副誊写板和油印机,写好一连印了五十份,张梅庵在
旁帮忙,他对调油墨太不内行,因此我和他两人弄得双手都是油墨,脸上都沾上了!文
件完成,已到上海北火车站,车站上早有医药界同道七八十位来迎接,新闻记者争先来
采访,由我分发油印的报告书,许多老友都对着我大笑失声,原来我满面都是油墨,怪
不得他们都笑得合不拢嘴来。
次日各报把我们的新闻大事登载,总算把这次废止中医的提案推翻了。
隔了几天,主席的批谕,才寄到上海,原文是:
径启者奉
主席交下来呈为请愿撤销禁锢中国医药之法令摒绝消灭中国医药之策略以维民族而
保民生一案奉
谕据呈教育部将中医学校改为传习所卫生部将中医院改为医室又禁止中医参用西械
西药使中国医药事业无由进展殊违总理保持固有智能发扬光大之遗训应交行政院分饬各
部将前项布告与命令撤销并交立法院参考等因除函交外相应录谕函达查照此致
全国医药团体总联合会请愿代表
10.国民政府文官处
中医界中人传阅了这个批谕之后,都认为满意。但是一个坏消息,就是南京代表隋
翰英积劳成疾,患了中风证,救治无效,与世长辞。我们几个请愿代表在事后,觉得人
事聚散无常,该合摄一影留作纪念,因此我们又聚在南京路王开照相铺,拍了一张照,
拍照时大家推谢利恒坐在中间,余人立在后面,谢老师说:“不可以,前面一定还要摆
一个位子。”因此我就拉蒋文芳坐在前面。第一张照片拍好之后,谢老师又说: “对
,还要拍一张,因为这次存仁弟,始终参与其事,要存仁也坐在前面拍一张。”
从前的人,对老师恭敬,向来不能师生并坐,当时我期期以为不可,但是大家说:
“这一次,你确有坐在前面的资格。”再经老师用力一拉,我也就坐了下来,拍了这张
历史性的照片。
中医界经过了这一次的大风暴,我们就根据在总商会开大会第一天的日期(三月十
七日),定为“国医节”,又称“三一七事件”。从此之后,年年三月十七日那一天,
全国中医界都举行国医节纪念仪式。
这件事结束之后,薛笃弼果然有两封公函寄到上海,聘请谢老师和我两人为卫生部
顾问。
薛氏这一种措置,在政府的方面,将中医归纳于行政系统中,尚属创举。我生平对
政治没有兴趣,除了做医生之外,别人约我开药厂,或是其他商业经营,我都无意参与
,但是争取中医地位,我一向是抱定勇往直前的精神,对政令的反抗不遗余力。
这一次卫生部既然请我们师生两人当顾问,我提议要订国医条例,使国医有一个法
定的地位,恰好那时节中央国医馆成立,副馆长施今墨要订中医的法案,问我有什么意
见?我说:“国家一定要颁布一项国医条例。”他说:“我们已有初稿,你再拟一个草
案。”我说:“好。”但是我对卫生部的实际职务,是无意参加的,所以后来卫生部附
设中医委员会成立,我就谢绝了没有参加。
国医条例的初稿拿到了南京,屡经修改,由中央国医馆馆长焦易堂在立法院提出,
因为那时他还兼任最高法院院长,况且他又是法制委员会委员长,所以他提出之后,经
过三读就通过了。这时候,西医界倒着急起来,眼看着中医不但不能推翻,反而在国家
的法例上有了立足点,因此,由上海西医界推出有力的代表二人,一个是牛惠生,一个
是颜福庆,这两人对南京政坛人物熟悉得很,他们除了请愿之外,还谒见当时的行政院
长汪精卫,汪氏写了一封信给立法院院长孙科,还是主张要废止中医,因为国医条例中
有一项是卫生部要设立一个中医委员会,这是他们最反对的。
这封信,孙科就交给焦易堂看,并且要他带回去加以仔细研究,那几天中,焦氏恰
巧来上海,他就把汪的原信给我看,我看了十分着急,因为此事有关中医前途,就在征
得焦氏同意后,把它摄了张照片,这封信十足可以说明汪精卫对废止中医这件事是很坚
持的。后来终于由政府正式公布了国医条例,卫生部也正式设立了一个中医委员会,这
都是后话。
现在我回想这一次废止中医案,起初来势汹汹,提案写得斩钉截铁般的决定,料不
到全国民众的信赖力强大,掀起了巨大无比的反抗力量来做后盾,我们的胜利就是全靠
全民支持得到的,这不但是西医料不到,连我们中医界最初也想不到有这一股巨大的力
量潜伏着。
当我们请愿时,汪精卫不在南京,只有褚民谊一个人顶着石臼做戏,所以败下阵来
,他自己觉得吃力而不讨好,痛苦万分。
抗战军兴之后,汪精卫组织了伪南京政府,初时我很着急,怕他又要旧事重提,但
是汪精卫的伪南京政府,实际上政令不行。而且在他病重时节,也曾延请中医诊视,服
中国药。我待本书结束之后,续写《抗战时代生活史》的时候,再写出这一段秘闻。
第六章 药王庙遭遇离奇
1.药王庙中 闯下大祸
药王庙中 闯下大祸
阶下之囚 身不由己
四大名医 折柬邀宴
旧地重临 荣辱悬殊
庙中施诊 南风北渐
水木清华 垂老北大
我现欲追述前文提到的故都的情况,当时见到市民日常生活,物品美好而价廉,与
上海大不相同,每一个人都悠闲轻松而有礼貌,人情味极为浓厚,尤其是交际应酬时的
谈吐,另有一种艺术。即以买卖而论,每一句话,总是说到你心头深处。我们江南人听
了他们满口谦谦如也的道地京话,真有谏果回甘之感,这种情形,是全国各省所罕见的。
我到北平的目的,是搜购古籍;我的太太则常到大栅栏一带购买皮货和玉器,他们
总是恭而敬之地先给你砌上一壶茶,随你挑选货物,他们都和蔼可亲地在旁招待,加以
说明。但那时我们的经验不够,所以常常翻了半天,他们取出皮货、玉器多到几十件、
上百种,仍然未能决定,但是即使一件不买,他们也不会横加白眼,绝无怨言,临走时
,他们的掌柜还要站到店门口抱拳恭送,希望主顾下次再来。
大商家如此,小贩们也是这样,在城内的街头,有一百多种食品小贩,如脆麻花、
饽饽、狗不理包子、烤白薯、糖葫芦这类的小贩,交易不过铜元一枚至三四枚,但是他
们在做买卖时,无不堆满笑容,令人感到亲切异常。
那时节北方有时还使用铜钱,有些东西只卖三文五文,有些卖七文八文。路人对乞
丐的施舍,都给铜钱,他们积到了三文就可以买到一个热腾腾的烤馒头,这类乞丐对人
也很有礼貌。
这些小贩,因为当地气候冷,多数随带小型烤炉,出售的东西都是热的,他们一边
做买卖,一边把所卖的东西,叫出穿云裂帛之声,四周的人都会围拢来,迅速购买,有
时在寒凉的深夜,叫出各式声调,听来真如鹤唳猿鸣一般。
这种廉价食品的小贩,每一种各具风味,逢年逢节还有应时食品上市,足见那时的
生活程度低廉非凡,一块钱可以兑到二百个铜元,所以各省的人,一到了故都,都喜欢
长住下来。
我是行医的,不免要到药材铺中看看药物,问问市价。那时节配一剂药,通常药物
不过一角半到二角。只有产在四川、贵州、云南的药品比较贵,我虽然没有做成他们的
生意,可是掌柜们一样招待得很好。有一家西鹤年堂药店掌柜对我说:此间有座药王庙
,里面办理施诊给药,药材由我们药业公会各会员供给,每剂药公议只算铜元八枚。我
即问明到药王庙怎样走法?问明了立即赶到那里去参观。
药王庙建自明代,庙门并不大,一走进去,地方很深,里面供奉着神农氏,两旁还
有历代名医的塑像,我觉得药王庙一切的陈设,实在不像一座庙宇,可以称为医药界历
代名家的人像展览馆。我认为这是在医学史上有崇高价值的,有全部摄影必要。可是那
边样样都便宜,就是洋货最贵,尤其是关于摄影方面的器材,贵到离谱。我走到附近一
家照相馆,请他们代为摄影,他们说这是要用镁光灯来拍的,所以每幅要两块钱,我听
了这个价目,未免觉得太贵了。
回到旅店,恰好有一位在协和医学院当教授的钱廉桢来访,他因协和医院从前有一
位陈克恢,以发明麻黄素驰誉世界,他要我也介绍几样有特效的中药。我说:“特效中
药很多可以介绍的,我现在先要请你介绍一个会拍照的人给我,明天一早同到药王庙去
拍照。”他说有一个友人自己有一架照相机,拍得很好,明天可以陪他来,随便你要拍
多少幅都可以。
次日一早,钱廉桢就带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学生来,带齐了摄影器材,浩浩荡荡地进
入药王庙,花了半天时间,将所有药王庙中历代名医塑像全部照了相,他们先走,我就
在大天井两廊施诊所中,参观他们施诊给药的情况,直到中午还有二三十个病人在候诊
,我在旁看得很有趣味,随便在大天井中买些小食准备充饥,再盘桓一个下午。
这时见到许多病人,都要到偏殿去上香磕头,拜罢以后,跟着就抚摸一下设在殿旁
的一只铜马。后来才知道,他们认为头部有病要摸马头,腹部有病要摸马腹,背部有病
要摸马背,这也是明朝年间留下来的遗物,经过千千万万人抚摸之后,晶莹光亮,比打
磨过还要滑润。这虽是迷信之举,但我觉得也很好玩。
全国各地都有药王庙,以北京药王庙历史为最悠久(按:此庙建于明代,那时节尚
未改称北平),各地药王庙供奉的不出三人,一为神农氏,一为孙思邈,一为韦慈藏。
北平的药王庙是以供奉神农氏为首的。我好奇心发,因为我知道各地庙宇供奉的佛像背
部都有一扇小门,里边藏有心肝脾肺肾五脏。我于是到神农氏背后看看有没有小门?哪
知道到后面去一看,背上贴上三层极厚的桑皮纸,表面一层写着“同治五年封”的字样
,而且还有很大的一颗钤记。我细细地察看,这种桑皮纸,经过北方的干燥空气和冷风
侵蚀,第一层的桑皮纸一角已经翘起,我顺势轻轻地撕开一些,看见里面藏着一部书,
但是药王的身后暗得很,看不出是什么书?于是到前面香烛档买了一对蜡烛,点着了火
再走到药王身后瞧一下,原来那时已有人暗暗地窥伺着我,认为此人点了蜡烛不敬药王
,却偏偏握在手中,但我一些不觉得,继续观察,只见里面的一部书,是清初《天花精
言》手抄本。坏就坏在我用手去掀了一掀,万不料此书一见风瞬时灰化,陷下了一个我
的手指型。
正在这时旁边有两个人大声叫喊捉拿偷经“者”,起初我不知“者”的用意,后来
听到四面八方都叫起偷经“者”,我才明白,“者”就是北方人“贼”字的音。
我想这事也不至于如此严重,最多坦坦白白向两个捉住我手臂的人说明原委,哪知
道这两个北方人孔武有力,紧紧地抓住了我,凶神恶煞地对我说:“你是偷经贼,不是
偷经,你在这儿干什么?”
那两人说的都是北方土话,和正式的京片子不同,我操着上海式的国语和他们谈话
,真好像“秀才碰着兵,有理说不清”,这时外边人声鼎沸,有些人摩拳擦掌地想打我
,有些人操着土话破口大骂,两个大汉将我从药王木像背后拉出来时,竟然有一个女人
对着我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套,最后还对着我的面孔啐了一脸口水。我因为两手被他们
抓住,连抹口水的机会都没有,我心里只想见到庙里的主持人,让我平心静气地把情形
说个明白。
哪知道有一位值年董事,已经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现在各地庙宇都有人偷经
,原来你也是这个调调儿,今天无论如何要依法重办。”这时我联想起报纸上曾经有过
康圣人偷大藏经的记载,我自信一生谨慎,竟然也闹出同样事件,我不敢说出我亲戚的
名字,怕被亲朋所笑。我说:“我虽然弄坏了你们的一本书,但我能照样买一本来赔偿
你们的。”
2.阶下之囚 身不由己
我说话虽极诚恳,但在群众围拢之下,简直无理可喻,正在最紧张的时候,两个穿
灰布制服的守门巡警已经来了,他们对我说:“现在你说的话,完全是白费的,有话留
到局子里去说吧!”说了之后,他们就将一根很粗的麻绳,把我的右手缚在右面一个巡
警的手上,左手也缚在左面一个巡警的手上,这时群众已有三五百人叫叫骂骂,跟着把
我押出药王庙门口,在门口石阶上先坐下候车,我心中想,今天我真的成为“阶下囚”
了。坐了十几分钟,有一辆马拖的囚车施施然而来,那位值年董事坐在驾车人的旁边,
我就被两名巡警拖拖拉拉地上了囚车。四围闹声喧天,认为这回真的捉到了偷经贼,幸
亏还没有把我五花大绑,否则我就变成江洋大盗了!
一会儿,身不由己地到了警察分局,站在公案桌前,先由那位值年董事报告案情,
然后那位巡官就问我姓名、职业、住址。他对我说: “这案件情况严重,一定要收押
解送总局,转向法院起诉。”于是叫我除去长衫马褂和裤带,又叫我把身边的东西一件
件拿出来放在公案上,我只能遵命办理。
我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个银包,内藏钞票一百多元,银元四枚,辅币若干,
此外就是两张大红卡片,一张是“曹汝霖”的,一张是“萧龙友”的。
料不到这位巡官一看到这两张名片,面色立刻转变,周身官架子完全消失,他问我
:“曹汝霖你怎样认识的?”我说:“他是我的姑丈。” 又问:“萧龙友你又怎样认识
的?”我说:“萧先生近日请我吃过饭,并送给我一副对联,我是专程来北平游历的,
不过为了好奇心的驱使,用手指掀了一掀药王背后的那本书,并没有取什么东西,所以
说我是贼,于法是不合的。”
那位巡官忽然笑容可掬地说:“对!对!拿贼要拿赃,没有取赃怎么能说您这样斯文
人是贼?”即刻叫我穿回长衫马褂,叫巡警端上一张椅子要我坐,同时倒了一杯茶来,
他还道歉地说:“他们不会办事,请您原谅。”
正在这个时候,那位药王庙值年董事已打电话给萧龙友,原来萧龙友是那间药王庙
的总董,打电话时只见那位董事面孔一阵红一阵白,连说了几声:“是!是!是!”那董
事挂了电话,就对巡官改用央求的姿态说:“这件事,可否由我签保,把案子撤销了事
。”
巡官这时对那董事,申斥了几句,并说:“这位先生是上海来的正当游客,怎么能
如此胡来?”接着又骂了几句“混账,混账”,就把我释放了,临行时,还对我再三抱
歉。两个庙门巡警早已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出门时那位董事竭力致意说:“这件事
要请您先生多多包涵,要不然我这个值年董事就干不下去了。”
3.四大名医 折柬邀宴
我走出警察分局门口,巡警已经替我叫好了一辆洋车,我上车本想直返旅馆,但再
一想,应该先把神经松弛一下,于是叫车夫拉到东安市场溜达一会。
在车上我想起今天的一幕惊险戏剧,只怪自己太不小心,国语又讲得不好。在北平
一般人说的都是京片子,上等人讲的京片子斯文有理,下等人讲的都是土话,既说得快
,又粗得很,所以有许多话听也听不清,说更说不上来。其实我们上海人说的国语,可
以说是“上海国语”,四川人讲的是“四川国语”,湖北人说的是“湖北国语”,所以
统一国语,实际上是“统而不一”的。我又想起我们上海有位黄炎培,他讲的是“浦东
国语”,汪精卫演讲时说的是“广东国语”,所以我的上海国语,在这种场合,便有口
难言了。
后来又一想,今天要是没有那两个彪形大汉先把我抓住的话,可能还会受到其他的
人拳打脚踢,不过坐上了囚车的一幕,总觉得大大的不吉利。
到了东安市场,我先走进一家卖鸡鸭的回教馆,他们的食品,讲究得很,有一种卤
制鹅肫,大而且软,味道鲜美,每只价钱要卖到小洋二角,我问何以价格这么贵?他们
说:“这是用百年老卤汁来做的。”我说:“哪里会有百年老卤呢?”那人指着后面的
铜锅铜炉说:“这个锅,一切食物从生的放入,熟后取出,锅汁是从来不换的,至今算
来已有一百年开外了。”我听了只当是齐东野语,但是北方人却最重视这类传说。
我又走到隔壁“小刀王”,买了一把象牙柄的小刀,花了四毛钱。又走到一家酒铺
买了一小瓶白干,独自回旅舍痛痛快快地喝到酣然方止,那天内子恰好到她的哥哥家去
吃饭,她返回旅馆时,我已昏昏入睡了。
白干酒的性味极强烈,做了一夜乱梦,喜怒哀乐,一应俱全。最坏的是一幕戏,把
我当作刁刘氏拥上木马,要我游四门唱小调,我才一惊而醒,大感没趣。
次晨,即叫茶房出去买报纸,不问什么大报小报都要,看看会不会有我的那幕丑剧
的新闻。翻了好久,一张报都看不到,最后翻到一份“时事白话报”,竟然把昨天的情
况描写得很详细,并且说出:“此人虽已具保释放,但是药王庙董事们意见纷纭。”幸
亏这段新闻只说出是姓陈,名字完全搞错,总算我的亲戚们都看不出这个闯祸的就是我。
很沉闷地过了两天,忽然见到有人送了一张大红请帖来,具名的是萧龙友、孔伯华
、汪逢春、施今墨。我看了这请帖就呆了一阵,送来的人是萧龙友家的老管家,他说:
“这四位爷们是本地著名的四大名医(按:北方四大名医初为萧龙友、孔伯华、杨浩如
、汪逢春;杨死后,施今墨继之。萧为四川人。孔伯华开药方喜用石膏一味,号称孔石
膏。汪逢春是苏州人),您知道不知道?”我说:“知道!我一定准时而到,只是不知道
有什么事情。”老管家期期艾艾地说:“这是医界中最风光的盛宴,到时还有汽车来接
您老人家。”说毕,向我拱手而去。
我就想到,这次宴会,一定与药王庙事件有关,于是又到琉璃厂富晋书社,记得当
时富晋书社的招牌,出于张伯英的手笔,我进门就找王掌柜,问他《天花精言》这本书
,是乾隆时洛阳袁旬著的,你们有没有?他说:“这本书冷门得很,可是我打电话出去
一家一家查问,总能查得到。”于是他一面叫我随便看书,一面叫伙计打电话,果然不
久有一家书店把《天花精言》送到,薄薄的一本,是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的刻本,
索价大洋十二元,那真是贵得很离谱了。我说:“这部书我买下来,另外还要请你找人
替我手抄一本。”王掌柜一看这本书说:“那容易得很,这部书不过两万字,以每千字
四毛计,大概十块钱就够了。”我说:“另外要装潢织锦缎的书面和书底,书签也要写
得和原本一样。”王掌柜一口答应,准定明天下午五点钟送到。
次日,我在旅馆中换了蓝袍黑褂,预备去赴宴,太太问我:“怎么不请我?”我说
:“北方风气古老,这种场合,女客是没有份的。”
正在谈话时,富晋书社已把正副两本书送到。又有一辆汽车开到门口,走出来的是
陆仲安。陆仲安也是北方名医,我在上海南京已见过多次,他见了我就哈哈大笑说:“
你在药王庙中闹了一个大笑话,经过我解释之后,已然云开月明,我告诉他们你是‘三
一七运动’反抗政府取缔中医的五位代表之一,现在本市全体中医界都想和你见一见面
,所以今天他们折柬相邀,把我请作知客,专程招呼你,也含有为你压惊之意。”于是
我们就同车到萧龙友家中,看来那时北平的汽车很少,陆仲安坐的是福特轿车,已算是
很豪华的。
到了萧龙老家,见施今墨、孔伯华、汪逢春等都已在座,龙老在东首花厅阶前迎接
,厅内已到一百多位北平中医界同道,我一进门口,在陆仲安介绍之下,分别请教尊姓
大名,我看他们的年纪,都在五六十岁以上,七八十岁的也有几位,我自己觉得年龄太
小,他们对我也有一些奇异的想象,似乎对我年纪之轻,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
入席时,龙老站起来举了杯说几句话,他说:“我是药王庙的总董,希望陈道兄对
药王庙的这次误会,不要介意,我现在敬你一杯,祝陈道兄前程无量。”大家鼓掌后,
忽然合座寂然无声,都在看我有什么反应。
我从从容容地站立起来,先抱歉没有向各位前辈拜候,接着说:“药王庙之事是我
不合,一部《天花精言》被我掀了一页,已经损坏,现在我特地照抄一本,奉献药王,
希望各位原谅。”说罢,大家鼓掌,我就把这本精装抄本恭恭敬敬地递给龙老。
席中人纷纷向我握手和敬酒,我每桌回敬了一次酒,十二桌酒,我连饮十二杯竹叶
青,幸而尚无醉意,大家也高兴得很,纷纷还敬,认为是北方医界一个盛会。
龙老是有阿芙蓉癖的,席半叫我到烟室中去谈谈,这间烟室精雅极了,所陈设的东
西,在我看来没有一样不精致。龙老说:“再隔几天,是农历十二月初一日,是药王庙
冬祭之期,你这本抄本,一定要再封入药王的‘封藏’中,到时要举行一个仪式,由我
写一张封条,请你为主祭,四大名医陪祭,全体医药界都来参与盛典,您同意吗?”我
说:“做主祭吗,那捧得我太高了。”他又说:“还有两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
一件事是要备一副三牲,由我购买,但是对大家说是由您出钱的。”我一听这话就明白
他的意思,我说:“这钱应当由我付。”当即拿出十块钱,他说:“猪牛羊三牲不过八
块钱。”立时把多余的钱找还给我。
他又说出第二件事:“药王庙中除了有薪的四位长驻医生之外,其余是由北方医生
义务轮值,您肯不肯也来值班两天,让北方医生看看南方医生处方是怎样的?”我说:
“一定遵命。”
龙老和我倾谈完毕,即返花厅向大家报告,又是一阵掌声,随即对我恭送如仪。
4.旧地重临 荣辱悬殊
到了十二月初一,是药王庙冬祭的日子,我想到我闯祸的那次是囚车把我从药王庙
押走的,心想这一次我再去药王庙,旧地重临,一定要坐一辆北平名人私家车,才够威
风,这也有一种近乎迷信的下意识存在,好像不如此不足以雪耻除辱似的。
因此我就向曹润老借了一辆汽车,牌子是雪佛莱,车牌号码是六六,这号码是当地
尽人皆知的,车子开到了我住的旅馆,一个司机、两个卫士恭恭敬敬地来向我请安。不
久,药王庙中也开了一辆车子来接我,并有两位值年董事专程代表迎迓。我们寒暄之后
,各自上车。润老那辆雪佛莱车,左右各有一条很阔的踏脚板,卫士们在车子行走时,
一手攀着窗口,两足站在踏脚板上,像老式的军阀一般,十分威武。
两辆车子缓缓而行,到了药王庙门口,药王庙张灯结彩,人头蜂拥,门前立着一位
董事,恭恭敬敬地递上名片说:“我是当年司理某某某。”我一看原来就是那天捉我上
囚车的那人,大家笑而不言,我只是说:“劳驾在门口等候,真是不好意思。”我俯首
看到石阶,心想前几天是阶下囚,今天却成为座上客,正在这时,忽然有人高举着一张
硬纸大红帖子,上边写着“迎宾”两字,把我们一行人迎了进去。
那天庙中香客特别多,都是来酬神还愿的,我们一路走,两旁的人跟着让出走道,
只见右面有一个花厅,前面站着萧龙友及其他十多位董事,我一一和他们招呼,然后进
入花厅。
龙老年事相当高,他说:“我们先举行一个茶宴,然后再祭药王。”我一看里面排
着五张方桌,每一桌桌前有红缎绣花的桌围。每一个桌子的正中,放一只太师椅,两旁
各放二只太师椅,萧老先生即要推我坐在正中一席首位,我正在推辞,旁边一个“赞礼
”的人,高声地唱着:“茶宴礼开始,请主人定席!”龙老就在正中一桌,拿了副筷子
,双手举起。赞礼员叫着:“奉揖,升座!”龙老行礼如仪。又喊一声“就位”,龙老
略略作拂拭状,然后请我站在首席座位的后面,一时我不敢坐下,幸亏其他四桌也用这
个“就位”的方式,请四位年龄最长的老名医就座。
仪式既毕,然后一同坐下。我的一席有施今墨、陆仲安二位名医等作陪,因为他们
是前任总董,执事们献茶既毕,我一看桌子上有十六个高脚碟子,四碟是生果,四碟是
蜜饯,四碟是京果,四碟是糕饼,饮茶时大家要举杯相敬,首由龙老开口说:“今天天
气特别好,本来这个季节,不是打风就是下雨,今天我们都是托您贵人的福。”我回说
:“今天天气之好,是托你们几位老前辈之福。”大家这般谈吐,就像小说上的“今天
天气哈哈哈”。我酌量吃了一些茶点,因为我和陆仲安比较熟,我问他说:“入境问俗
,今天的执事们和门前的警察,是否要给些赏钱?”他说:“不要的!不过在祭礼完毕之
后,大家分派三牲酢肉时,你要预备一些献金,这是一种捐款,专门作为施诊之用。”
我说:“应该,应该。”于是要了一个红封袋,中间放入两张中南银行五十元面额的红
色钞票,交给陆仲安,转呈龙老。龙老再三地说:“这太多了,这太多了!”接着四个
陪祭的、襄祭的也都献金如仪,原来他们历年的规矩,是连献金都分着等级,不过捐款
的数目,这次给我提高了许多。
不一会,外面钟鼓齐鸣,八音俱奏,有一种笳角声,呜呜地吹出来,声音不大,但
在遥远也能听到,这时大家都肃静起来。执事引导众董事先行,两人一行进入药王殿上
,四位常董,各人胸前佩着红绸绶带,襟上插了一朵大红花,对我加上一条×字形的红
绸绶带,襟上插了一朵金花。董事们步出花厅时,都是“八字形”的步法,我知道这是
传统的方式,走时每行一步,两手要轻轻地动一动,于是我也学着他们的走法,慢慢地
走进药王殿。两廊的观众人头拥挤,而祭台之下,就排定了膜拜的蒲团,第一行是主祭
人的位子,第二行四个蒲团,是襄祭员的位子,由四位前任总理站的,第三行也是四个
蒲团,是最高年的老名医的位子,后面有十六个蒲团,就是普通董事的位置。
祭礼开始,赞礼生喊着响亮嗓子循次唱出:“主祭员上香。”我就点了三枝香,插
入香炉,接着又有“献帛”、“献牲”,由各襄祭一一献奉,我看见猪牛羊三牲摆定之
后,前面悬着一条宽大红布,上面写着工楷“弟子陈存仁拜献”七个字,接着赞礼生又
唱出:行三跪九叩首礼,“跪!拜、拜、拜、起。跪!拜、拜、拜、起。跪!拜、拜、拜
、起。”这是最隆重的仪式,岂知后面四位老人家,蒲团特别大,跪了下去,全身扑在
地上,两手直伸向前,尽管我们三跪三起,而他们却完全不动。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做“
五体投地”的拜神式,也是很恭敬的仪式。
祭典完了之后,一同退入花厅,由执事把三牲一块块斩开,每块斩得很小,跟着报
告:“主祭人捐献一百大元。”大家掌声如雷,连花厅中都听得到,这时见到许多人已
排列成行,纷纷献金取肉,他们中间也有一种迷信的观念,认为吃到药王庙的三牲肉,
是能消灾延年的。
我们继续茶宴,大约过了半小时,执事就来报告:“这次的献金,为了主祭人出了
一百大元,各大药行也纷纷各捐一百大元,现在已收到五千多元。”龙老对我说:“这
次的成绩,打破了旧例,都是靠您的福。”我也学着京片子说:“哪里!哪里!岂敢!岂
敢!”
分肉的仪式完毕之后,全场上就排起椅子来,原来还要演酬神戏,戏台前面又排了
五个桌子,是预备我们几个参加茶宴的人看戏和吃饭的。
我们依旧逐一坐好之后,戏班里的“执事”向我恭恭敬敬送上一个“点戏折子”,
请我点戏。这下子却把我难倒了,因为我对京戏知识浅薄得很,我就问那个戏班子里的
执事说:“有一出华佗替关公刮骨治病的戏吗?”执事人讷讷其词,作思索状说:“噢
,噢,噢,这是《水淹七军》中的一段,我们没有,请您换一出吧!”我看了剧目,真
是不知从何着手,我就点了《跳加官》,对那人说:“别的戏请萧龙老作主吧!”龙老
拈髯大笑说:“陈道兄,这下子你要大吃其亏了,你点《跳加官》,是要花赏钱的呢!
我点一出《龙凤呈祥》。”一会儿闹场锣鼓开始,打了好久,加官出场,大家一见,就
高声喝彩,因为这个加官是由这个班子中的主角扮的,跳了一阵,放开手卷,上面有“
大家发财”四个字,又跳了一阵,再放下来是“加官晋爵”四个字,都是用金线绣的,
第三次放开来是夹着一张红纸,上面有“高中状元”四个字,是用红纸剪字贴成的,而
且字的四周还贴上了一片祥云,萧龙老就说:“他们见你襟上插了大红花,把你当作状
元看待,您可得给赏。”加官跳了好久,见我不动声色,没有把赏金抛上去,大家吱吱
地笑着我不懂规矩,一会儿加官下场,戏目开始,各人莫不掩口葫芦,只是对着我笑。
我就问龙老,这个赏钱应该封多少?他说:“您就封两元吧,”我说:“封四元如
何?”他说: “不用这么多吧。”正在说得高兴时,由一个乏角儿穿了黑色褶子,戴黑
色软罗帽从后台走出,双手奉上“高中状元”的红纸献给我,并且双膝微屈,有些打千
请安的意思,接着又善颂善祷指着我插的一朵金花说了一番好话,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
,就封了四块钱的赏金,那位检场的在旁边代道了一声谢而去。
这一次酬神戏宴,是参燕席。所谓参燕,是以海参与燕窝为主,先上了四大碟热炒
,我吃得很少。龙老说:“你该多吃些,等燕窝一上,我们就要告退的。”我说:“知
道了。”一会儿,燕窝上席,大家敬酒,我也向各席回敬了一下,我就和龙老等一同告
退,后来我才知道,一席酒要分成三个阶段,我们吃到燕窝为止是第一个阶段,第二阶
段是吃到海参为止,第三阶段就吃到终席为止。
龙老这时精力已经有些不支的样子,他说:“我们同到西花厅去消遣一下。”原来
那里有四个炕床,上面都放着很精致的鸦片烟盘,有一支烟枪头端,还嵌上翡翠的烟嘴
,龙老脱了马褂,与我分左右躺下,还有三张炕床也都有人躺下来抽烟。
龙老要请我先吸一筒,我说:“我是外行,敬谢不敏。”他说:“那就有偏了!”
他吸烟时,我在对面相陪,谈得很是投机,大约等他吸够了,外面的执事进来报告说:
“诸位老爷有请,封藏‘金匮玉函’的典礼要开始了。”我听了有些不明白,金匮是藏
诸名山的意义,玉函是道教中封藏玉册的意义,现在不知道又要玩什么花样了。
龙老抽足了鸦片,起身穿上了马褂,领导我们全体循序而出花厅,一路步行,还有
吹鼓手在前前后后跟着吹打,一路走到神农大殿,案桌上放着一个玉石的宝匣(按:这
种玉石是产在德州,石质精致,还有一些透明的玉色),上面雕刻着“金匮玉函”四字
,原来这匣子里就是摆我呈献那部《天花精言》的手抄本。我们大家先行跪拜,又是献
香献帛一套仪式,最后由两人端了这玉盒塞进那座神农像背后窟窿中,由萧龙老亲自加
封,仪式就此宣告完成。
我当时默不出声随着大众行礼如仪,龙老还说:“陈道兄,您再看会儿戏吗?”我
连说:“不看了,可否我就在此告退?”龙老说:“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就在他们恭
送之下辞出,我坐来的一辆汽车,早已等在门口,于是互相深深躬身作揖而别。
5.庙中施诊 南风北渐
我坐在车中,和司机闲聊。司机说:“今天药王冬祭,全北京所有的中医都休息一
天,以示庆祝。今儿您大爷的面子真不小,连我和两个卫士们都沾了您的光,吃了一桌
酒席,而且每人还拿到两块钱的赏封,大家还说明天起,您要到那里施诊两天,要不要
我们来接您。”我听了这些话,就想起我还没有给他们封包,于是在车回旅店时,就取
出三个喜封,每包是二元,这位司机又客气又恭敬坚决不肯受,推来推去,推了好久才
受了。我说刚才他们讲了明天由他们派车来接,不用麻烦你们了,他们说:“我们还要
赶回药王庙去看戏,今儿的戏挺热闹的。”
次日早晨,药王庙中已经开来一辆小汽车,来人说:“我们已贴出上海名医施诊的
条子,昨天有不少人预先来挂号,已发出一百二十个竹筹,上午是红筹,下午是绿筹,
人数这么多,希望您不要见怪。”我就匆匆启程到了那边,见到各医生候诊的人坐满了
两廊,我的一张诊桌前面贴的并不是纸条,原来是一面黄色的百足旗,上面写着“恭请
上海名医陈存仁先生施诊”字样,里面已经为我安排了纸笔墨砚,还有三个助理我的北
平年轻医生,一个为我呼唤病人循次看诊,两个坐在桌边录方,我的座位上放上一枝笔
,意思是要我亲笔写方,录方只是想抄录我的脉案和用药是怎样的,并不代我写药方。
第一个病人是患“脚气病”,这种病在北方是常见的。我看桌上放的方笺纸,第一
张是红纸的三十二行笺,以后一沓纸都是常用的八行方笺,我一看这个情形,心里已经
明白,这是根据旧时的规例,病家拿出的纸要是又大又长,你一定要写满这张纸,不可
以后面留空白的。我诊视之后,当然就写了长长大大的一段方论,旁边两个年轻录方的
医生运笔虽也不慢,但是看了我的药方,只是点头,连抄都来不及。
到了正午,恰好六十病人全部看完,一位董事要邀我去进午餐,我说:“拿绿筹的
下午病人,已有十几人等着,不如请你买几个窝窝头给我吃就算了,因为这东西的风味
,我们久在南方是吃不到的。”董事拗我不过,只得照我的意思去办。下午另有两个年
轻的医生来录方,如是者我看了两天病,临走时,药王庙当值司理恭恭敬敬地对我说:
“你两天的药方,把南方医生处方的风格都表达了出来,将来我们准备印成一本小册子
,这对北方医生有很大的影响,不过我们药王庙施诊的规矩,四位是有月薪的,其余轮
流来当值的名医,向来连车马费都不送的。”我说:“应该效劳。”他说:“您一百二
十张药方之中,用紫雪丹有八次之多,用小金丹有五次之多,因此乐家老铺同仁堂的老
板听了这个消息大为得意,因为这两种药是同仁堂有名的制剂,所以由他们特备一份礼
物,都是同仁堂有名的制剂,送给您作为纪念,希望能带到南方为他们宣扬一下。”我
也就称谢而别。
6.水木清华 垂老北大
我嫌应酬太多,晚上总是自己上菜馆吃饭,那边在逊清时代,毕竟是各省显要巨商
汇集之所,所以各省菜式都有,四川菜、安徽菜、湖南菜、广东菜都在上海吃得多了,
所以现在专拣冷门的菜吃,北方回教馆子特别多,都是回民开的,其中有几家是西藏的
退职官员办的,以牛肉羊酪为主要菜式。蒙古人开的菜馆,都是把全猪全牛全羊烤起来
,即时切成一碟一碟,供应主顾,每天规定各烤一只,卖完了也就算了,所以每天轮流
等候来吃的人很多。
至于烤鸭子,以“全聚德”最是有名,烤房设在楼下,一间一间地排列着,大约同
时可烤十几只鸭子,都是用松枝烤的,实际上并没有炉子的设备,松枝含油脂特多,燃
烧之后,火力旺盛,有专人管理着,烤鸭的铁枝转辗反复地烤着,即烤即食,有松子仁
的香味。我和太太两人吃一只鸭,总是吃不完,因此常约几位内兄弟来同膳。但是一只
烤鸭子,售价要二元四毫,几味配菜只需几毛钱,所以那时的生活真是好过。
有一位内弟叫做裕延,他对我说:“沅哥,你这样吃法极不合算,北方有许多的小
吃馆,每一家都有一两种拿手名菜,两个人吃,只要几毛钱就可以吃饱了。”我说:“
那好极了,可不可以经常陪我们去遍尝美味?”他说:“好,不过我在北海医院当庶务
主任,每月薪金只有十八元,我只能作陪,请客是请不起的。”我说:“非但不要你请
,最好你带同太太和孩子一起来,点菜就更容易了。”他又说:“这种小吃馆,都在偏
僻冷巷中,一定要有当地的识途老马来向导。”我说:“那就更好了,你可在北海医院
中访查一下,哪位识途,就请哪位带领吧!”于是他天天约了同事或是女看护,陪着我
俩逐家去吃,有些馆子开在很古老的陋巷中,路上人烟稀少,但一到了那小吃馆中,却
挤满了食客,坐的都是板桌凳,有的座位竟是在水缸上铺了一块圆木板,就算是一张桌
子了。
我记得有一种芝麻烤饼,既香且酥,实在好吃得很。又有一家专卖一种“方脯”,
这是方形像馒头一样的东西,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包鲜而浓的汤液,这是令我一生
难忘的美食。
这样的吃法,不但男女护士们来参加,连几位大夫也跟着一同来吃,大家都吃得很
满意,每次结账,每人所费不过二三十枚铜元。就在此机缘中,有一位医生对我说:“
你要不要参观一次开脑的手术?”我说:“好极了。”于是我看到一位关大夫开脑瘤的
手术经过,我穿了浅绿色的护士制服,在旁屏息而观,对他们这种手术,我真是钦佩极
了。医院中还附设有产科部门,我也穿着男护士的服装,参观过几次手术,这都是约同
吃饭,彼此相熟所得来的机会。
那时内兄王明之,担任清华大学工学院院长,我要求去参观一次,他说:“现在已
放寒假,学生们都星散了,没有什么可看。”我说: “清华是中国有名的最高学府,
人才辈出,名闻全国,我无论如何要去浏览一次。”他说:“也好,寒假中我常去值日
,本来有汽车接送,不过公是公,私是私,我一人坐车到学校中等候,你们要自己雇车
前来的。”这位内兄,向来很慈祥而极随便的,但是这几句话就可以表达北平教育界良
好的风气,公私分得很清,一些不肯假公济私的。
清华大学是在北平的郊外,汽车不容易雇得到,我们就搭了公共汽车,开了极长的
一段路,只收铜元四枚。到了清华大学,大门上写着 “清华园”三字,是满人那桐写
的。清华园地方广大,从校门到大礼堂,要走十多分钟,大礼堂前面有四根石柱,极为
雄伟,不过里面的座位,只能容纳五六百人,比了此间的大会堂,好像还要小一些呢!
每一间课室,都有些欧化,科学馆、图书馆,欧化气息更浓;体育馆规模相当大,
设备都是由美国运来的体育器械,园中水木清华,饶有园林之胜。
有一个荷花池,极富有东方景色,走到“工字厅”,男性就要止步,因为这里面是
女生的宿舍,我和太太两人,到教务处去访问她大哥,他说:“我现在正在阅卷,谈话
只限五分钟,沅弟你再多玩几天,因为北平图书馆要举行一个‘样子雷工程模型展览会
’,这是展出故宫建筑的模型,不过完全是用厚纸彩色绘制的,上面还注明尺寸,附有
建筑方法,你不可不看。”我说:“好。”说毕,我们就告辞,他依然继续办公。
有一个学生带领我们参观,殷勤得很,临别时说:“招待不周,你们还要到什么地
方去,我可以再作向导。”我就说:“北京大学是五四运动的摇篮,不知道在哪里?”
他一些没有难色说:“我陪你们搭车去。”因而又坐了好久公共汽车,才到北大校门。
北大的情况,又大又旧,比清华大学差得远了,我只在图书馆内外,看了好久,就
缅想这个地方出过不少有名人物,所以在阅书处也坐了一会。
我又要求那位学生,带我看一看北大有名的“红楼”,这是北大女学生的宿舍,在
报纸杂志以及小说书籍屡次提到这座有名的女性学府,当代的金闺国士都在这里产生的
,那位学生说:“红楼是禁地,男性不能越雷池半步。”于是我们只走到红楼前面望一
望,一看之下,真是大失所望,原来是一排古老旧屋,墙头污糟得很,不过在暮色苍茫
中,见到窗格栏干都是红的,其他一无足述。
过了几天,“样子雷工程模型展览会”在国立北平图书馆中开幕了,这座图书馆还
是新式钢筋水泥建筑,但是全部是宫殿式,顶上用的是琉璃瓦。
“样子雷”三个字,北方人都知道,这是一位姓雷的古法建筑家,完全采用中国的
方法造成明代故宫,到了清代,他的后人世袭其职,整个紫禁城宫殿,全部是他设计建
筑的。
从前没有什么建筑图则的,就是由姓雷的画成图样,样子是画在麻质的纸皮上,每
一节,每一段,都注有尺码和材料。最有趣的,就是宫殿的地下、在泥土中的基础工程
的样子,也成为一个重要部门,我在这个展览会中参观了三个钟头,觉得中国人的科学
技术真是伟大极了。
故宫在清代已有三百年,内部虽屡经修葺,但是基础上的建筑一些也没有变动,看
来再过几百年,依然如此,这可能性是极大的。
这一次我旅游北方,见到一般人的生活,要比在上海轻松闲散得多,而物价样样都
便宜过上海,有时两个人一天的花费,还用不了一块钱。我本来对用钱是很省俭的,只
是对于买书却不敢后人,往往一掷百金,全无吝色。
回到上海之后,不久,所有买的旧书都陆续寄到,好多有同好的朋友都来参观,认
为便宜。
有一部书,是吕留良(即女侠吕四娘的父亲)手写的医书,题跋琳琅满目,因为后来
吕留良被陷入文字狱,这部书没有人敢出版,徐小圃看了,坚决地要我转让给他,说是
他有一把吕留良的剑,正可以和这部书配对,他竟然不问我同意与否,就开了五百元的
庄票一纸,把书取去。诸如此类,我让出旧书十部左右,就收回了二千多元。我的太太
,在瑞蚨祥买到两件玄狐的皮统子,每件代价为八十元,想各做大衣一件,但是因为配
不到好的獭绒皮领,搁置了三年还没有去做,后来抛球场大集成皮货号开幕,他们知道
我有两件皮统子,也来情商要我转让,他们肯出价每件六百元,因为那时节上好的玄狐
缺货,我也就让给了他们。太太又以一百二十元买了一对翡翠的耳环,当时的代价并不
贵,但是隔了二三十年,我们到了香港,这对翡翠耳环已贵了一千倍,所以我们以一万
二千元脱手,但是至今还是懊悔不置,因为现在的市价已涨到五千倍以上,这是万万料
不到的。那一次到北平所花的钱,事实上,还使我赚到不少钱。因此我又想起丁福保先
生对我说过:“以钱赚钱,要比劳心劳力赚钱容易得多。”
(完)
B*******n
发帖数: 20645
3
现在十几枚银元应该还能吃大餐。
p**********g
发帖数: 340
4
看得我都想收藏银元和铜板了。
1 (共1页)
进入Collectibles版参与讨论
相关主题
错过一个漏超级大漏在路上(包子发完)
今天去马甸了。有人愿意推荐几本钱币书籍吗?
两枚极美的福建清钱为什么人民币这么少见?
我想问下我爷爷留给我的一把竹躺椅值什么价?都说人民币纸币涨的疯狂
哥现在发现,拿了桔子跑阿。。。火眼金睛,贴图求价!
关于四川狮图币铜元版别的近一步探索以及市场价值参考ANA show
奶奶的, 一次大一次小请教各位,这2个光绪值得买吗?
我应该怎样把银元卖出?考考眼力
相关话题的讨论汇总
话题: 章师话题: 银元话题: 上海话题: 之后话题: 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