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买买提看人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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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ongqing版 - 镜子(原载自不说废话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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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链接:http://www.mitbbs.com/clubarticle_t/non_nonsense/140641.html

每到圣诞节,在这个美国中西部小镇,许多人家的庭院都会拉上五彩缤纷的小灯。借着
那稀稀点点星辰般的灯光,你能看到那一对奔逃于两千年前加利利之地的新婚夫妇,你
能看到骑着骆驼、来自于东方的三个神秘博士,你还能看到在马槽中的圣婴。
可今年圣诞节还没来到,她却先走了。芝加哥的午夜航班,直飞新墨西哥州。她要和她
的丈夫团聚。一对冤家似的夫妻,自打结婚起就分居两地。2013年与2014年的交界,他
们说要在一起过圣诞,过新年,包饺子,怀孕,于来年夏末抱上个六七磅重的美国娃。
还是我帮她订的机票。我可没去过什么新墨西哥州。据说那里常年干热,永远不会下雪
,断了尾的蜥蜴匆匆爬过。沙漠像海洋一样单调,重复,无边无际。或者说,大大小小
的城镇更像是一座座孤岛。我还听人说,中国人到新墨西哥州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
己的小腿和脚踝买个意外伤害保险,因为那里的蛇们猖獗极了。不过这些诡异的爬行动
物通常只默默地盘在炙热的沙石中,从牙缝里吐出信子;它们五彩斑斓,就像飘浮在海
洋上的的巨大花朵。
所以只有我独自一人在这小镇过节,在这座孤零零的木头房子里。天铅呼呼地阴着。也
不知道那风干刮了多少日。并没有刮下一片雪来。妈的,一片也没刮下来。

大概是一个人闷久了,我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一个少年。他正坐在马桶上打着哈欠。那
马桶是淡青色的,腌咸了的鸭蛋皮。我还记得在马桶侧面有一道摸起来像是伤疤的花纹。
少年也发现了我。经过几天的观察,我发现这少年的作息很有规律:晚上十一点睡觉,
早上六点半起床。他的精神看起来很好。我知道,至少要再等上十二年,他才会因为痛
苦不堪的基础兽医学博士生涯而染上失眠,甚或神经衰弱。
少年每次起床,总是弯腰溜进厕所,然后坐在马桶上打哈欠。那是他怕晨勃被父母撞见
。一坐马桶上就打哈欠,这习惯将至少伴随他二十年。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传呼机。我还记得手指在那黑色朔料壳子上摩挲的感觉。镜
子那边的少年也是冬天。跟我一样,他还有三天就是新年。一个星期之后,有位留短发
的姑娘将在铺满白雪的操场上痛哭。再过两个星期,他将迎来一场让他无地自容的期末
考试。这一年寒假来临之前,他打了两三场群架。在烟雾缭绕的游戏厅,他学会了一种
叫做“拖拉机”的纸牌游戏。
他双目凝神,手拄着下巴,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发出某种诅咒。我知道,那是在默诵
让他摸不着北的英语单词:
“A-p-l-l-e, apple.”
我很想告诉他,应该先搞懂发音和拼写规则,背单词才事半功倍。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
,你以后会跟英语打一辈子交道。可我忍住了。我知道,在滑铁卢般的期末考试过后,
这点经验他自己会总结出来的。他跟我一样,总有那么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传呼机滴滴滴响了起来。他轻蔑地笑了笑,把它塞进了暖气片的后面。这传呼机的主人
——那个留着短发的姑娘——和这少年同班。每个礼拜一的早晨,少年站在操场上的队
伍里,对着当空飘扬的五星红旗茫然发呆;而姑娘则会在主席台上领唱国歌。我站在镜
子这边,忘记了她的模样。窗外寒风呼嚎,我耳边响起了她唱的国歌。
初中三年,这少年一直走路上学。在十五分钟的路程里,他要经过两个游戏厅,一个台
球厅,还有一个窗外挂了音箱和小黑板的录像厅。因着这些诱惑,他能在十五分钟内走
到学校实在算是个奇迹。然而他每天都会及时赶到学校。因为从少年的家到学校,还有
一条绕远的小胡同。在那条小胡同里,他肯定能碰到骑自行车上学的姑娘。偶尔他会对
那姑娘笑着说:又这么巧,要不你帮我把书包先带到班上吧。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一言
不发地注视着她在自行车上的背影。到了冬天,那小胡同就堆满了雪。自行车是没法骑
了,姑娘也改成走路上学。俩人一路走着,也说不了几句话。到了学校门口,他就拐进
了小卖部,让姑娘先去班上。等第一遍自习铃响了,他才推开教室的门。所以整整一冬
天,他每个早晨都迟到。我踩在那条铺满雪的小径上,一脚一个窝儿。在朝阳下,我其
实看得很清楚:那层雪并不很白,总会洒点煤灰或污水之类。
那姑娘家在当时算条件不错的。她成了班里第一个有传呼机的人。晚上放学之后,他们
一起走过了那条积雪的胡同。她打开了他的书包,把呼机塞了进去。她跟他约好,每天
早上传呼一响,俩人就一起上学。没错,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手指在朔料壳上摩挲
。滴滴的电子铃音,清脆,富有节奏。她的歌声从喇叭里透过寒风,每周一的升国旗仪
式开始变得不同。母亲满是疑心的目光。匆匆吃过几口饭。斜挎在身后的书包,呼机总
是紧紧塞在手闷里。一路上空气寒冷清冽,在胸肺中变得温暖。她给的那块巧克力,冻
的像石头般僵硬,只有上完早自习,才能嚼得动。
少年冲了马桶,裤子还没有提上,尚处于青春期的阳具已顺服下来。洗手的时候,母亲
喊他吃饭。现在想来,我的母亲至少在我们家那小厨房里度过了她生命的十分之一。一
家三口,一日三餐,她从来不会马虎。然而不知为何,他却挑食挑的厉害。没错,最长
身体的时候,挑食挑的厉害。这个愚蠢的家伙,和我一模一样。背着母亲,他还交了几
个哥儿们,无非是一起打过几场拳脚往来的群架,就拎了啤酒,倒进家里的钢化玻璃碗
,就算拜起把子做了兄弟。有意无意间,他让他的兄弟们看到了那部小小的呼机。在烟
雾缭绕的录像厅里,这帮家伙会把那呼机抛来抛去。他们会说:你他妈重色轻友。他们
还会说:要不把这鸡巴玩意儿卖了吧,整好咱哥儿几个打车去江边儿。
我当然记得这少年会做出怎样的混蛋决定,但还是忍不住对着镜子说:
“喂,把呼机还给人家吧,这不是什么玩笑。”

其实我不该和他说那句话。无非就是年少时的那点破事儿,真没什么大不了。二十年过
后,他连那姑娘的模样都记不起来。我猜,那姑娘也早忘记黑色的传呼机和铺满雪的小
胡同了吧。
然而少年却照我的意思办了。他是这样告诉我的:
“还了也没用,那妞儿还是哭了。没招儿,妞儿就是妞儿。”
那少年开始对我发出了询问:
“你是谁?”
在他提出这个问题之前,我曾琢磨过该怎样去应答。可直到那一刻,我也没想出什么令
人心安理得的答案。我只好勉强告诉他:
“你和我上过同样的小学,同样的初中,用过同一只碗,同一双筷子,走过同一条胡同
,摸过同一部传呼机,管同一个人叫爸,管同一个人叫妈。还有,咱们俩以后还会一直
用同样的名字。”
少年似懂非懂。
我只好实话实说:
“你的问题我答不上来。假若二十年后你站在我的这个位置,对面也挂了张镜子,镜子
里也有个和你一样的少年,你就明白我的难处了。”
少年似乎明白我这话的意味了。或者说,他开始意识到他和我的共同处境。他一言不发
,皱眉看着我。
这个皱眉的动作我太熟悉不过。如今我亲眼看到了。在镜子对面,少年在用它对我发出
疑问:我他妈以后居然就成了你?
“那你现在都干啥呢?”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现在都干些啥?
想象一下,在你面前是个魔盒,打开它,你就能看到你二十年后的样子。或者一个封印
,打开它,里面写着你二十年后的所作所为。你有打开它的勇气么?
我是没有。
可我该跟这少年说什么呢?
告诉他我跑到美国,整天要靠往老鼠腹腔注射人的肿瘤细胞过活?
告诉他一个已婚的女人因为我吃了避孕药?
告诉他我一个人晚上睡不着专门站在镜子前等他出现?
我只好含混其辞:
“等二十年后你就能明白我都在干些什么了。”

然而他在镜子对面并没有停止发问。他并不缺乏少年人特有的盲目乐观与自信。他大概
在心里觉得,镜子对面的我不过是一个幻影,或干脆是个玩笑。
我想我和他的区别在于:他有十足的勇气把这面镜子的另一侧看成是个玩笑;倘若镜子
对面站着一个比我多出二十岁的半大老头,我有的肯定只是恐惧。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这
面镜子砸碎。
我告诉那少年,我现在在美国。
“美国?”
他漠然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他从来不看什么NBA。他那时连谁是迈克尔杰克逊都不知
道。他已经踢了半年多的球,来年夏天家里的卧式彩电才会播放美国举办的那届世界杯
。我还知道,他会在今年的期末历史考卷上这样描述美国:毒品成灾,枪支泛滥,每隔
一段时期就会爆发经济危机,人们都发了疯,把牛奶倒进密西西比河。
“你在美国都干了些啥?”
“我在美国去了教会。”
“教会?”
“对,基督教教会。我在那里读了《圣经》,姥姥家里也有的。”
“哦,姥姥去的那地儿,一群老太太凑一起神神叨叨的。美国也有啊?你去那儿干吗?
你出家了麽?”
他似笑非笑,语气轻浮,带有嘲弄。这一套把式我很熟悉。我在心里一声叹息。
我该怎么跟他解释我当初去教会的原因?或者,我该怎么让他相信,他以后肯定会遇到
那么一阵子,整天到晚就想着要把自己的身体敲开?
如果我没记错,一个月后的小年,这少年会去姥姥家。和母亲一起去的,他拎了一大包
从集市上买的年货。姥姥一定会闭上眼睛,嘴里喃喃地发出祷告:感谢神,把我姑娘和
外孙子带来看我。
母亲一定会笑着说:这老太太信教信糊涂了,明明是我带着你外孙子来看你,感谢什么
神啊。
少年则坐在土炕上,翻开了那本绿皮子的《圣经》。和合本?他在想这是什么意思。所
有的句子后面都标了数字,所有的地名和人名下面都加了下划线。他一边翻着,一边又
皱起眉头。旧约。创世纪。索多玛城。两个天使降临。全城的男人都在敲打罗特家的门
,叫嚷着要和天使睡觉。罗特打算献出他两个女儿,两个处女。天使离开了。挟裹着硫
磺的火从天而降。罗特逃走了,他老婆回头看了那火海一眼,瞬间化为盐柱。
狰狞与毁灭。我已记不清这感受是不是来自于二十年前。我很想知道,那少年在读它的
时候,究竟会不会想起这面镜子,想起镜子另一侧的我?
我把我所能想起来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诉了他:
“过小年的时候,你会和妈妈去姥姥家。你读了一点《圣经》。大年初五那天,姥姥去
世了。在县医院的急诊室里,脑溢血。可以说很突然,可以说很安稳,甚至可以说很替
活着的人考虑。不过麻烦还是出在了后面,葬礼怎么办?你知道咱们那个小县城吧,葬
礼简直和婚礼差不多,跟死人没有半点关系,都是给活人办的。无非就是想要个排场,
摆个面子。舅舅他们会大吵一架。你知道你的那帮舅舅,一个比一个糊涂,一个比一个
天真,又没钱,又不当官,却非想着要摆一摆,然后还谁都不愿多掏一分钱。妈妈也挺
天真,总想替他们考虑考虑,能省则省。这帮男人却说,老太太这大事儿轮不到你一当
姑娘的插嘴。总之吧,大人的这些混帐话你都听着了,可你有点心不在焉,因为你的拜
把子兄弟刚把人给捅了。你顶多会觉着有点糊涂:人死了本该安静下来才是,怎么反倒
变成了场闹剧。眼看葬礼这事儿就僵了下去,外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姥姥家这热闹,但谁
能想到,转机居然很快就出现了。姥姥教会里的那帮人——那群神神叨叨的老太太——
正月十五那天会找上门来。她们会说,姊妹归天家这是喜乐啊。她们还会说,要不按照
我们的规矩办吧,老姊妹早就跟神都约好啦。所以这简直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台阶,把舅
舅们还有妈妈都给解脱了。你也不知道这台阶是姥姥给搭的还是真有个那么厉害的神。
反正你会亲眼见到一场让你难以忘记的葬礼:没人戴孝,没人摆酒,没人送钱,只有一
群老太太,每人一朵白花,面带微笑,一路唱歌,唱着姥姥以前经常唱的那些歌。”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
“你是因为这事儿才去的那个什么教会麽?”
我告诉他:
“这很难说。不过我觉得不是。”

我们体内存在一类很特殊的细胞,被称为干细胞。它们广泛地分布于各种器官组织中。
甚至当我们还只是不成人形的胚胎,就已经有了它们。
干细胞之特别在于它们可分化为其他类型的细胞。然而不知为何,这种纯粹自然科学意
义上的分化却带有宿命论的色彩。大概只有上帝通晓其中奥秘。实际上在发育初始的胚
胎阶段,每个干细胞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干细胞A将会成为胃粘膜细胞,等待它的
将是数以吨计的食物以及酒精;干细胞B将成为卵细胞,每月一次被孤独地释放出来,
等待它的将是不可预期的精子;干细胞C将成为中枢神经元,等待它的将是比精子更为
不可预期的记忆。
我把干细胞的事讲给少年听。他将来会对此痴迷不已,尽管镜子对面的他还浑然不觉。
他正坐在马桶上,左腿直伸着,膝盖上面是一小块血肉模糊。我低头看了看我的左膝盖
,那块伤疤仿佛与生俱来似地长在了皮肉里。二十年,足以让一块皮肉之伤化为你身体
的一小部分。
“干了一架。有个哥儿们,叫什么名估计你都忘了。他总觉得他老妈和别人有一腿。昨
晚放学我们就把那人堵他们家楼道里,摸黑给揍趴下了。往外跑的时候我摔了一跤,水
泥地,有点儿雪都冻上了,就摔那儿了。哥儿们拽我起来。当时不觉得疼,还去游戏厅
玩了会儿。晚上回家一躺下才发现出血了。一宿睡觉都不敢翻身。还是头一次揍的大人
。”
“我记得你那哥儿们,他叫小猫。你们打的那个人,后来耳朵聋了你知道麽?小猫昨晚
就已经后悔了。”
少年默然。他低下头,问我:
“那你觉着后悔麽?”
“你呢?你后悔麽?你昨晚刚动手打的人,我这都过去二十年了。”
“我不知道。现在很怕。我昨晚寻思,警区的人会不会跑学校来抓我们。晕乎乎的,也
弄不清是不是个噩梦……那你之前为什么不拦我?”
“那是一件已经发生了的事,我无能为力。”
我忍不住告诉那个少年:
“不会有警区的人来学校的。”
少年却问:“那小猫呢?他后来呢?”
“下个月底,春节刚完事儿,小猫会在迪厅用刀子捅倒一个混混。那个混混想把领个姑
娘领出去。你当时并不在场。你要在的话,肯定会拦住他的。你们其实并不认识那个姑
娘。之后你再也见不到小猫了。他家里给他安排去当了兵。”
少年默然无语。他的脑海中大概正浮现出小猫的模样。塞了板砖的军挎,轮廓分明的双
眼,经常骑一架自行车,可那车子后面从来就没坐过一个姑娘,因为他把车后架连同瓦
盖全卸掉了。
彼时的我,偶尔会坐在他那车子的前面。他军挎里的板砖则换成了两根油条,刚炸出锅
的,光鲜,挺立。月朗星稀,夜空如幕,录像厅窗外的音箱和小黑板依稀可见。我心如
火燎,跳下车来。小黑板上面是歪歪斜斜地粉笔字 :通宵。也正因为这两个字,我就
从来没瞅清过那录像厅老板的那张脸。我甚至怀疑,我们县所有录像厅的老板,都只是
一支手,一支从黑暗里伸过来的黏糊糊的手。那手接过被小猫窝成一团的钞票,点也不
点,默默地退入黑暗。
九点到十二点之间的二十四寸屏幕,永远是僵尸的世界。留着辫子的僵尸,冒着绿水的
僵尸,吐着舌头的僵尸。它们总是张牙舞爪,在二十四寸屏幕与我俩之间撩起层层烟雾
。那烟雾来自于黑暗中闪烁的烟头,又被黑暗中的男人吸入肺中。所有的男人,各种各
样的男人:老的,少的,成年的,未成年的,上学的,辍学的,县里的光棍,乡下的盲
流。在这个二三十米见方的肮脏小屋里,黑暗居然变成了一种缘分:一屋子的男人,一
屋子的烟雾,一屋子的喘息,就这样凑到了一起。
我和小猫倒并不是为了什么僵尸才来掺和这一屋子的黑暗。我们是为着十二点过后的那
个纵情呻吟的俄罗斯女人。或许是我们实在困的熬不住,或许是那盘带子被翻录次数太
多,二十四寸屏幕里的俄罗斯女人开始变得遍体通红,简直跟十二点之前的僵尸没什么
两样。然而,即使如此,生理反应还是让所有的男人都屏住呼吸,烟头停止闪烁,烟雾
开始凝固,只剩下那个遍体通红的俄罗斯女人在用陌生的语言呻吟。
我不争气地睡着了。困意也是生理反应,一种比勃起更持久更不可抗拒的生理反应。这
个黑夜,这个小屋,连同这一屋子的男人,注定都属于生理反应。我和小猫都睡着了,
大概还互相倚着。我梦见一个面目模糊的姑娘,正骑在一个巨大的煮熟的红虾上面向我
微笑。我推了下小猫,你他妈刚才说梦话了。小猫说,他梦见了许多根老二,许多根老
二,起起落落,连成一片,就像那条乌黑的大江一样起起落落。周围已是鼾声四伏,混
着各种令人胸闷的气味。二十四寸屏幕里的俄罗斯女人依旧在呻吟,在鼾声中颇显寥落
。我和小猫推开门,黑暗在一瞬间被撕裂。朝阳刺得我们头皮发麻,我们垂头丧气地走
在街上。小猫从军挎里掏出了那两根蔫巴透顶的油条。我说,真屌没意思,以后再不来
了。小猫点了点头。然而没过几天,我们又来了。没办法,对于那两年荷尔蒙汹涌的黑
夜,我俩实在找不出比通宵录像厅更好的去处。只是困意袭来得更快更猛,僵尸还在午
夜来临前咆哮,我们就已双眼迷离。让我们猛然惊醒的是俄罗斯女人那指挥棒一样的呻
吟,黑暗中正有无数根老二正随之起落。
镜子对面的少年咬着牙,正在揪膝盖上那块血肉模糊。
“刚放假那会儿,小猫会一个人在家,他妈妈去部队找他爸了。你多去找找他吧。他家
里有许多冻饺子,牛肉馅儿的。不是买的,他妈妈包的。还有管气枪,他老爸以前玩儿
的。二五金商店就有卖铅弹,成包成包卖的,十二粒,五块钱。你们那边今年雪很大,
北山后面小树林里的猫头鹰不得不飞出来找东西吃。你们每天都在雪里追猫头鹰,用那
管气枪连着打,越打越贼。打了一个星期,它才会从树枝上掉下来。小猫把它拎了起来
,浑身满是铅弹。”
马桶上的少年把头埋进了双臂。我对着镜子继续说:
“也幸好是雪大,把猫头鹰好好埋了吧。县里冬天那么冷,雪里倒更暖和。它不用在树
林上飞来飞去了。”

在波士顿市郊的一条长椅上,博尔赫斯遇见了五十年前的博尔赫斯。他递给了对方一张
1974年的美元纸币。已然双目失明的他想证明这并不是一场梦。
我知道这不是一场梦。我问那少年:以后你想成为我麽?
谢天谢地,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反过来问我:你以后怎么办?
我告诉他,假期马上就过完了,我要开始锻炼身体,并着手准备下学期的工作。还有,
她马上就要从新墨西哥州飞回来了。
关于她的事情,我也很想告诉这少年,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出口。十五年后,他将拿
到一个基础兽医学的博士学位,搭上飞往美国的航班。再过五年,他连教会都放弃了。
他合上《圣经》,培养出数以百万计的癌细胞,把它们分批分批地注射到老鼠的腹腔,
并期待老鼠会像人那样长出四处转移的瘤子。在这期待中,他听了场学术报告,排长队
吃了顿免费午餐:凉透的汉堡,泡在盐水里的腌黄瓜条,半透明塑料盘里的散装薯片,
猩红猩红的番茄酱。她就在那个队伍里。
像往常一样,他忘记了拿餐巾纸,只好用舌头清理嘴唇上的番茄酱。她有张多余的,便
递了过来。
二十年,足以让这少年发现自己活得就像根泡在盐水里的黄瓜条。就说这吃中午饭吧。
自带盒饭他也不是没干过,那菜刚炒出锅倒还能凑合,可冰箱一隔夜,第二天再微波炉
里一转,那真就没得碰,连看都不想看。别忘了实验室还有素食的美国老太太呢。谁能
厚着脸在她老人家面前打开一盒黏黏糊糊散发着葱味的牛肉?他早忘记了母亲当年一日
三餐的味道。
可是,不吃不行。下午就算没实验,还得作报告写论文,哪一样是瘪着肚子能有心情干
的?他又去学校后面那条绿街下馆子。也不行。花钱是一方面,味道差是一方面,耗不
起时间也是一方面。最要命的绿街上那帮二十岁的大学生。走在绿街上,他在试图回忆
二十岁时脑袋里都琢磨过什么。
很快,他就会把这些堵心的事儿说给她听的。她一定会劝,别想太多了,想太多就没法
活。
别想太多,脚踏实地,该干嘛该干嘛。这一向是她丈夫的口头禅。

要说这个镇真的很小,我十有八九在绿街上见过她的丈夫,一个四处投简历找工作的男
人。那时她还在国内。据她说,这男人当时很狂躁,每次在电话里都像一只要吞了她的
大嘴。这话是没有夸张的。多少次在我的车里,从她手机传来的吱吱声都让我头皮发麻。
为了能和在千里之外吼她的男人团聚,为了能把这段被称为“婚姻”的关系坚持下去,
她来到了我们的小镇。淡淡臭味的中国店,从来不会准点的免费公交车,周五晚上喝得
烂醉的大学生。还有,她那英语,糟糕的令人心碎。我给了她一本我过去用的单词记忆
手册。我告诉她,应该先搞懂发音和拼写规则,单词背起来才快。不着急,慢慢来,人
都到这儿了,有的是机会练英语。
后来她的男人在新墨西哥州找到了工作。她却没跟着走,让我帮她在一个满是中国人的
实验室找了份差事,专门伺候各式转了五花八门基因的老鼠。她就笑了,说,小时候可
是很怕老鼠的。偶尔我晚上会开车去鼠房接她。那地方委实了得,我这个天天折腾老鼠
的人都开了眼界:有的老鼠通身粉红,不长一根儿毛,跟婴儿似的;有的鼻子长了大瘤
子;有的一到半夜就浑身发绿光。
我问她为什么不跟着他去新墨西哥州。她说她想在老鼠房里熬出一封推荐信。她要为以
后打算。她不想在那片沙漠除了生娃带娃别的什么都干不了。
我和她打的最火热的时候,便是那个在新墨西哥立足未稳的男人频频吼叫的时候。依据
她的描述,他来自一个传统的中国家庭,他想要个孩子:
“我工作定了,你人也过来了,咱俩都三十出头,这前儿不生啥前儿生?你有没有想过
我身上的压力?我家里的压力?”
他甚至给她开出了一个期限:
“圣诞节的时候必须给我来这儿,给我怀孕,要不就离。”
“难道子宫不是长在你肚子里麽?”我忍不住发出诘问。
她一句话就把我噎回去了:
“你没结婚,你不懂。”
当时说这话是在午夜,她已经带着哭腔。我酒也没少喝:
“工作定了,人过来了,三十出头了,这些就是生一个孩子的理由?”
她咽下一大口南瓜甜酒,看着我,问道:
“你爸你妈生你的时候理由是啥?”
约会通常是在我家。她公寓卧室里摆了婚纱照。再说,那公寓也太小,何况还有个室友
。我家关键是没旁人。我俩把乱七八糟的厨房收拾了一番,然后就开始烧菜。跟她在一
起之后,我发现我烧菜居然说得过去,至少在东北家常菜范围内说得过去。我自己一个
人菜就烧得很烂,再上网查菜谱也烧得很烂。厨房这种东西就不是给单身之人设计的。
可是一到十二点,她肯定就要回家的。老公在新墨西哥州要和她视频呢。两小时的时差
,我们这的半夜,那边才刚把车停好。临睡前跟老婆聊几句天,合情合理的要求不是麽
?我只好开车带她回家,而立之年脱了舞鞋的灰姑娘。
可到了公寓门口,又忍不住在车里缠绵。后面车被堵的直拍喇叭,新墨西哥那边也急了
,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催。所有的热吻在那串铃声面前不堪一击。她灰溜溜地在雨中跑
回了公寓。剩我一个人在车里,眼睁睁地看着我平时的睡点溜掉。得了,今晚睡眠又没
了。我恼羞成怒地踩了油门。明天等待我的将是头晕脑胀和面部浮肿。只有不加伴侣的
浓咖啡才能支撑住一天的工作。空腹喝咖啡会心跳加速,而且猛上厕所。
以上便是镜子对面那少年将在二十年后遇到的爱情。

新墨西哥那边出差了,少年和他的情人迎来了蜜月。整整一星期俩人会贴在床上,没日
没夜。
少年家里有两个收音机。一件小的,他会放在她厨房的微波炉上,调好新闻频道,给她
练听力用。另一件大的,带扩音器,少年自己留着,古典音乐台,半夜当背景音乐。那
星期就一直放着。少年将听到一段古典吉他,也不知何人何时何地弹的,但里头那意思
他听出来了。原来听音乐不该是件被动的事,得先备好情绪,就跟恋爱一样。少年过去
并不懂如何欣赏吉他。和情人躺在一起,他才会明白:单个单个的弦音本身并没意义,
只有连缀在一起,流动起来,才能用手指说出那一段心事。
百叶窗合着,布帘拉着,不知外面是日还是夜。只有电子钟上的荧光指针还在转着,永
不停歇。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就只有睡觉了。有时候情人先睡着,少年
就会盯着情人看:腿是蜷起来的,双手放在胸前紧紧抱着,好像怕失去什么,偶尔身子
还会微微抽动一下。有时候少年先睡了,她就会推推他:你又说梦话了。两个睡觉都很
轻的人,就之好头冲脚颠倒过来睡,就像两个大婴儿似的互相抱着。居然也都睡着了。
肯定会有实在睡不着的时候。情人一定会握住了少年的阳具。那是他们的“火炬”,因
为它总是滚烫。那时候天将要突然变冷,木头房子前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落叶,松鼠在
上面窜来窜去。窗前还有片干枯的树枝,经常在夜风的摇撼下敲击窗子。那是脚步声,
异乡的第一个严寒在向这女人走来。她一定会在少年的怀里说:咱俩不是恋爱,咱俩不
过是一对取暖的松鼠。
取暖的松鼠?这说法有些令人哭笑不得。少年将恍惚记起二十年前的一场恋爱,那也是
在冬日,但和什么松鼠什么取暖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这说法毕竟能让情人心里好受些。这个有婚约的女人,少年和她一起经受尝道德与
感情的双重折磨。每次她手机铃声一响,不用她推,少年自己就会把手松开。
吱吱的吼叫声又从沙漠通天的新墨西哥传了过来。从少年这个角度去听,活像是一支老
鼠。没错,这一时刻道德不是别的,它就是那只浑身发着绿光的大老鼠,啃噬着女人,
啃噬着少年,啃噬着这对取暖的松鼠。她挂了电话,擦干眼泪。少年甚至都没法去吻一
下她的额头。
情人会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情人还会说:在这边找个好姑娘,喜欢你的,你也喜欢
她,俩人儿一起好好过日子吧。
听了这话,少年默然无语。他会选择默默离开。不过他并没关机,因为二十四小时之内
肯定还将收到情人的电话。这样折腾了无数次,从来没有个明确的了断,一块黏糊糊的
胶皮糖。少年又想起了二十年前滴滴滴脆响的传呼机。
认识这女人之前,少年周一到周五工作,偶尔周末加班。周三晚上买菜。周五晚上看碟
。天冷的时候踢室内,天热的时候踢草皮。每天早上做一轮俯卧撑,每天睡前读一个小
时的闲书。认识她只后,这一切的路线会全部错乱。最明显的征兆将出现在他的身体:
室内足球场上,墨西哥人像一阵风似的把他甩在了身后。气喘吁吁的少年将感到一阵坍
塌:她有她的婚约,她要去新墨西哥生个孩子,what the fuck I’m doing here?
女人毕竟搬出去了。少年会关掉收音机,卧室将重又归复寂静。下礼拜就是圣诞节,大
家都在订票请假,似乎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每个人都急于找个去处。
她在美国没出过远门,公寓又不能上网,少年将带着一种古怪的心情帮她订了去新墨西
哥的机票。这女人似乎提前进入了做母亲的状态。为了能够明明白白地怀上孕,她已经
下定决心,服用事后避孕药,并拒绝和她的情人亲热。

我叹了口气,告诉少年:
“我要去机场接她了。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你。要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挑最想知道
的问。”
他坐在马桶上,想了一会儿,然后从暖气片后面掏出了那个黑色的寻呼机,问:
“她现在再也不走那条胡同了,难道真是为了躲我麽?”
原来他并没有把寻呼机还给那个留短发的姑娘。这个来自于二十年前的少年对我撒了谎
。原来这二十年的一切丝毫就没变过。
我告诉他: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再走那小胡同。连她模样都记不起来了。忘了吧,你很快也就把
这事儿忘了。”
我走出了卫生间。不知何时,窗外下起雪来,从天而落,纷纷扬扬,消失在地面上。
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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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摘要

【在 d******0 的大作中提到】
: 原链接:http://www.mitbbs.com/clubarticle_t/non_nonsense/140641.html
: 一
: 每到圣诞节,在这个美国中西部小镇,许多人家的庭院都会拉上五彩缤纷的小灯。借着
: 那稀稀点点星辰般的灯光,你能看到那一对奔逃于两千年前加利利之地的新婚夫妇,你
: 能看到骑着骆驼、来自于东方的三个神秘博士,你还能看到在马槽中的圣婴。
: 可今年圣诞节还没来到,她却先走了。芝加哥的午夜航班,直飞新墨西哥州。她要和她
: 的丈夫团聚。一对冤家似的夫妻,自打结婚起就分居两地。2013年与2014年的交界,他
: 们说要在一起过圣诞,过新年,包饺子,怀孕,于来年夏末抱上个六七磅重的美国娃。
: 还是我帮她订的机票。我可没去过什么新墨西哥州。据说那里常年干热,永远不会下雪
: ,断了尾的蜥蜴匆匆爬过。沙漠像海洋一样单调,重复,无边无际。或者说,大大小小

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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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这是定好了要发表的稿子了?
慢慢看。。。

【在 d******0 的大作中提到】
: 原链接:http://www.mitbbs.com/clubarticle_t/non_nonsense/140641.html
: 一
: 每到圣诞节,在这个美国中西部小镇,许多人家的庭院都会拉上五彩缤纷的小灯。借着
: 那稀稀点点星辰般的灯光,你能看到那一对奔逃于两千年前加利利之地的新婚夫妇,你
: 能看到骑着骆驼、来自于东方的三个神秘博士,你还能看到在马槽中的圣婴。
: 可今年圣诞节还没来到,她却先走了。芝加哥的午夜航班,直飞新墨西哥州。她要和她
: 的丈夫团聚。一对冤家似的夫妻,自打结婚起就分居两地。2013年与2014年的交界,他
: 们说要在一起过圣诞,过新年,包饺子,怀孕,于来年夏末抱上个六七磅重的美国娃。
: 还是我帮她订的机票。我可没去过什么新墨西哥州。据说那里常年干热,永远不会下雪
: ,断了尾的蜥蜴匆匆爬过。沙漠像海洋一样单调,重复,无边无际。或者说,大大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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