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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9531 | 1 发信人: Pookie (小船芝麻), 信区: LeisureTime
标 题: 桃花，美人 —— 评《柳如是》
关键字: 柳如是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Mon Apr 29 14:49:36 2013, 美东)
（在此潜水多年，今天凑热闹发一篇以前写过的《柳如是》影评）
对于稍知掌故的中国人来说，柳如是这个名字，饱含着说不完的蕴籍与苍凉。可惜这层
意味在英文里却显现不出，因此《柳如是》这部电影被译为 Thread of Times，“丝缕
时光”。这是恰如其分的。悠长的光阴、时事推移之感，的确是这部电影独特的视角。
我喜欢万茜的柳如是，秦汉的钱牧斋。清初顾苓的《河东君小传》里曾这样描述柳如是
：“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而又“倜傥好奇，尤放诞……神情洒落
，有林下风”——这才是解人忆美女。万茜的柳如是正是这么一个形容轻盈、神情疏朗
的女子。她在台上小试《牡丹亭》，于筵边低唱《燕子笺》，湘裙在晚风中无声地飘举
。那缓慢的身姿、含蓄的神态，恰如其分地刻画出明末士人眼中的性感。某些大导演要
表现名妓美女，就让女演员不停地扭屁股、抛媚眼——这真是个恶俗的误会；万幸这个
柳如是甚慰我心。
而钱谦益这个文章为东林之首的人，在剧中亦是个官瘾极重的人。柳的两次演绎昆曲，
都是在他心事重重的时候。初次见面时，他脑子里满是些在野之名、在位之权这类的事
，几乎听不进她的歌声，烦闷地走出水阁，绕了一个大弯儿，忽传来一句“睡荼糜抓住
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他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小小的侧影，分
不清面貌。隔着黑夜、河水和烛光，那侧影显得执著而又寂寥。
这样的初逢，有着“一见钟情”所没有的分量。
我也喜欢导演对昆曲独具匠心的安插。钱谦益依附南明小朝廷，奉承阮大铖时，大铖请
柳如是唱曲，柳开口便唱道：“春来何事最关情”——这正是阮大铖所著《燕子笺》里
的一句。阮于是欣然离席，站在柳如是身边，唱起了小生的角色。阮大铖，这个《桃花
扇》里的第一反派、南明陷落后从清征战的败类，其实亦曾是东林党了得的才子，也是
昆曲的大行家。乱世之中，人的才华品位与道德气节往往就是这么矛盾。电影里唱《燕
子笺》的这个细节很耐看：它既还了被孔尚任脸谱化的人物以血肉，又表现出柳如是交
往政要，风流典雅。惟其如此，方是她的名妓本色。
曾经想读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然而被竖排繁体的印刷和重量级的考据资料吓住了
，开了个头就没坚持下去。后来从图书馆里借了本《柳如是诗集》，可惜那书的考据和
注解又太不够，而柳如是是个爱在诗中拽文的人，时时为“啼蛄暗龙脑，红脂隳兰衣”
、“俯槛恣群势，仄音危族留”之语，有些像李商隐和李贺的古风，看得我非常吃力。
但她也有平易的诗词。例如写给陈子龙的《梦江南》：“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
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又如给钱谦益送行的诗尾那句“只怜不得
因风去，飘拂征衫比落梅”，都是立意与笔法双绝的好文字。
有的名妓善抚琴，有的善昆曲，有的善画兰，有的善烹饪。然而诗文之于柳如是，显然
早已不是一项用以抬高身价的技艺。她的文字中有个体意识的觉醒：自己一生的锋芒胆
略、放诞妖娆，一一见于诗文之中。
她是一个纯粹的、美丽的女人。在我的想象里，如此美丽的女人，该与一切枯燥的是非
无涉，正如小椴写貂蝉的诗里说的那样：“妾有容华无功过，空将泣笑两留白”。可是
明朝国破时，偏偏在最美丽的女人中，出了《李姬传》里能辨士大夫贤否的李香君、《
影梅庵忆语》里辛苦持家、贤德无匹的董小宛、《板桥杂记》里对清军“大骂嚼舌碎，
含血喷面”，与丈夫同死的葛嫩，更出了南京陷落时力逼丈夫与自己一同殉国的柳如是
。柳如是劝钱谦益自尽时说：“君殉国，我殉夫”，在她看来，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一件
事。
真如此么？明慧如李香君、柔韧如董小宛、傲烈如葛嫩、放诞如柳如是，在这份这天经
地义面前，就没有一丝无奈么？崇尚名节，自古是文人社会的主流价值，而妓女恰恰是
最没有名节的人。她们可以受到文人的追捧、欣赏和爱慕，但要想得到文人的尊重，却
是几乎不可能的。她们中的佼佼者不甘于这样尴尬的境地，便以彻底被文人的价值观同
化、完全否定原先自我的方式来获得主流社会的认可。而强者中的强者觉得这样还不够
，必须比主流社会的男性们表现得更节烈些，方才足以弥补自己不堪的过去——自我的
价值被主流挟持、同化，这当然是无奈的。
她们因为歧视而改头换面，为了歧视而贤良节烈。如果说在秦淮水阁中她们扮演的是狐
媚的角色，那么从良之后，她们还不得不继续演戏，这回演的是义妇。观众始终是文人
——先前是嫖客，如今是丈夫。
然而这观众也是很靠不住的。
记得曾读过明末一士人描写城池陷落于清兵的文章，大体记述了自己在城破后怎样辗转
逃跑，而结尾很有意思，提到城中那些没跑掉的妇女多为玷污，作者痛心疾首地说：听
闻高丽被日本侵犯时，所到之处高丽女子全部麻利自尽，“无一受辱者”。相比之下，
中国城中的女子如此贪生怕死，可见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我读到那里，想象一个苟
延残喘的男人，回头看自己生灵涂炭的故乡，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真是不可思议，
又觉滑稽透顶。
甚至复社的翩翩公子，董小宛的夫君冒辟疆亦写过歌颂贞妇的诗文，大力宣扬一个战乱
中被丈夫抛弃、走投无路只能跳井的妇人有多么光荣，而对那个弃她独自逃生的丈夫，
始终未置一词。
面对柳如是“君殉国，我殉夫”的豪语，钱谦益懦弱不能从之。但事隔数月后，他在北
京听到柳如是私通的传言时，却说出“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
一女子耶？”的话来。他把道德审判留给自己，把宽容恕让留给别人，而不是恰恰相反
。悲观地揣测一下，在那些夸张的“节烈”故事满天飞的明末，恐怕真能做到这一点的
，就可谓有德之人了。
河东君欲殉国之举固然豪壮，但这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的结局是寇白门式的。寇白门
亦为名妓之一，十七岁时被保国公朱国弼纳为侧室，婚礼由五千卫士列队相迎，极尽奢
华。然而朱国弼不久降清，举家被软禁在北京。这时的他打算卖掉所有姬妾，酬酢银子
给自己脱身。将要卖掉寇白门时，白门对他言道：“若卖妾所得不过数百金……若使妾
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于是短衣匹马，独返金陵。
回到南京后，寇白门寻访士族、拜谒姐妹，果然迅速为丈夫借到两万多两白银，将他赎
释。然后她对他说：当年你用银子赎我脱籍，如今我用银子赎你出狱，夫妻之情，当可
了结。
从此她“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一生为妓，
一生交游前朝遗老遗少，与朱家再无瓜葛。钱谦益称她为女侠，义不仕清的方文送给她
“只当论诗良友宅，不应概作女郎看”的句子。当然，她的晚年亦不乏美人迟暮的凄楚
。但那是骄傲、固我的代价。再壮烈的殉国也不过是让人亦步亦趋地去死，何如寇女侠
这样我行我素地活着？
其实我更愿意相信，柳如是的节烈，不是为了面子，而是出于爱情——因为她最初爱慕
的陈子龙的缘故。她的丈夫钱谦益不是那样义烈的人，但陈子龙却是。陈子龙，这个纳
兰容若最推崇的明代词人，复社的风流公子，一生未曾对满清屈膝。钱谦益献城之后，
他仍旧组织武装力抗清兵，事败慷慨而死。
我不高兴这电影的导演把陈子龙拍得脸谱化了。这本是个风流倜傥、极有魅力的男子，
这是一个配得上柳如是为他写《男洛神赋》的男子，有钱谦益所没有的语笑青春、有钱
谦益所没有的风发意气。但悲哀之处在于：这样一个人，就不会像钱谦益那样，惮宠柳
如是。
尽管如此，他为柳如是诗集作的序言，为柳一生珍藏；听说他的死讯，她在家中为他萤
奠，公然蔑视自己已经剃发了的丈夫。或许到此，柳如是当初欲殉国之举才有了更深的
意味。在那个名妓爱东林的时代，她要做陈子龙会做的事情。即便与他分开了那么多年
，在内心深处，她仍把他的意愿看成自己天经地义的选择。曾经相爱的两个人之间互相
感染，就是如此的潜移默化，又如此的心甘情愿。
这里节录一首子龙的《秋潭曲》（偕燕又、让木、杨姬集西潭舟中作）。副标题里的杨
姬，就是原名杨影怜的柳如是。这是我读他的第一首诗，当时惊于他文字的深艳，捧书
反复留恋而不能释。
鳞鳞西潭吹素波，明云识夜红纹多。
凉雨牵丝向空绿，湖光颓澹寒青蛾。
瞑香泾度楼船暮，拟入圆蟾泛烟雾。
银灯照水龙欲愁，倾盆不洒人间路。
美人娇对参差风，斜抱秋心江影中。
一幅五铢弄平碧，赤鲤拨剌芙蓉东。
摘取霞文裁凤纸，春蚕小字投秋水。
瑶瑟湘娥镜里声，同心夜夜巢莲子……
然而这样的蕴籍秾艳，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时光流逝，朝代更迭。经过了“扬州十日
”、“嘉定三屠”，旧日秦淮，面目全非。陈子龙死了，钱牧翁老了，河东君亦美人迟
暮。老了之后的钱牧翁，全不似旧日翩翩情状。他被清廷关了又放，退隐后倾囊支持反
清复明的运动，成了一个贫困、佝偻的老头子，临死之际还大叫道：“当初不死在乙酉
日（南京城破之日），这不是太晚了吗！”；而老去了的美人，在山庄的菜地里浇菜，
好似一个黄瘦的农妇。我曾见过清初不知谁的一幅写生，画晚年隐居农庄的钱谦益夫妇
，画中的柳如是正是这样的，被清贫与劳苦折磨，全不似秦淮河畔的风姿。
电影的结尾，钱谦益八十岁生日的时候，柳如是把一颗珍藏的红豆放到他手里。老人起
初像是睡着了，看着红豆呆呆出神，忽然大声说：“桃花——美人……”，然后又发起
呆来。
几十年前，游湖的柳如是曾题《西湖八绝句》，其中一首曰：
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相逢。
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钱谦益盛赞末句，和曰：
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
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那时她刚刚离开陈子龙，自号“如是”，踪迹飘忽于松江、嘉定、西湖之间。那时他第
一次为柳如是之才倾想不已，托人引荐……
如今的农庄里，红豆树下的菜静静地绿着。那黄瘦的农妇擦了擦眼角。于是她身边的老
人，也跟着抹去了自己的眼泪。
“俺曾见
金陵玉殿莺啼晓，
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
俺曾睡风流觉，
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
莫愁湖鬼夜哭，
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
旧境丢难掉，
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
放悲声唱到老。” | z*****1
发帖数: 299 | | b**********s
发帖数: 9531 | 3 本来去电影版找西雅图的连接，顺便看到的。两个都看了，西雅图名气虽旺，和这个电
影比起来还是差些，可惜观众还是喜欢西雅图阿。
顺便说下，柳劝钱殉国，钱的借口真是幽默 “水太冷，不能入”
【在 z*****1 的大作中提到】
: 写的不错，电影确实蛮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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