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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 发帖数: 10098 | 1 与万物本真相待、自行其是的世界
【 以下文字转载自 WashingtonDC 讨论区 】
发信人: cakecheese (乳酪蛋糕), 信区: WashingtonDC
标 题: 赤白干净的骨头(z) (转载)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ue Oct 9 13:11:11 2012, 美东)
赤白干净的骨头
文 / 柴静
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一位九十岁的老人,在妻子去世后画了十八本画册,从童年画
到白发苍苍……
认识美棠那一年,饶平如26岁,从黄埔军校毕业,在国民军100军63师188团迫击炮连二
排。在湘西雪峰山外围战时,他差点丢了性命。他被枪弹压得趴在山坡上,手紧紧抓着
草茎,抬眼看青山之巅,深蓝的天空上,白云滚滚而过。
“这就是葬身之地了,也好,”他说,“那时候一个人,不怕,男孩子的心是粗的。”
战争结束后,1946年夏天,饶平如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希望他借着假期回家定亲。“父
亲即带我前往临川周家岭3号毛思翔伯父家……我们两家是世交,走至第三进厅堂时,
我忽见左面房间窗门正开着,有个年约二十、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美棠的印象。”
“觉得美吗?”我问。
“那时觉得是女的都好看。”老先生老实说。
两个人也没讲什么话,父亲走过去把戒指戴在姑娘指上,人生大事就这么定了,两个青
年都觉得好笑,笑之余,去她房间坐,妹妹们绕床玩,美棠拿报纸卷筒唱歌,还拿相册
给他看。
他觉得她大概是喜欢自己的,便从相册中抽了几张照片带走。
回军营的路上,他穿军装站在船头,看滚滚长江上的波光,觉得自己的命从此轻慢不得
,因为命里多了一个人。
他最喜欢美棠的一张照片——石榴花底下少女鲜明的脸,鬈发、尖下巴、细弯眉,他将
它放大贴在军营的墙上,还把照片分赠给战友——我简直不能明白男生这种心理,问他
,他承认“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内战开始之后,他不想打,请假回家成婚。
80岁时,美棠去世,他今年90岁,画了十几本画册,叫做《我俩的故事》,把石榴下的
黑白照片重新冲洗,涂一点唇红,底下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笔
一笔,从她的童年画起,幼年时如何在课室里羡慕小丫鬟在外荡秋千,如何与好朋友鬈
发旗袍去舞场跳舞……都按她当年所讲画来。两人在婚礼上的照片在“文革”中烧了,
他靠记忆,把当时的建筑、场景、人都画进去,画的时候并没什么用意,只是觉得全景
的角度可以把大家都画进去,一个不少。
看的人不免觉得,这个角度像是对两个人的背影隔了岁月的凝视。
【二】
婚后时局动荡,饶平如带着美棠,在贵州当雇员。为了躲避劫匪,他们把首饰藏在车轮
子里头。后来他们又在南昌经商,他画下那个年代里的细节,写道“开面店生意不佳、
上夜校学会计、面试粮食局、投简历给测量队、卖干辣椒搞不清楚秤——美棠嘲笑我根
本不像个生意人,我自思也的确如此,至今还未弄明白称盘秤要扣除盘重是怎么一回事
。”
夫妇俩住的房子只是一个亭子,加了四面板改成的房间。
“那个时候真的不觉得苦,好玩,为什么?一到下雨,狂风大作,那窗户’噼里啪啦‘
地响,还有打雷声,’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种诗意,水泥房子是领略不到的。”
“中国人爱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为什么觉得有诗意?”
“我想这跟心境有关系。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域,什么人生,有些诗意的人,看什么
都是有诗意的。”
【三】
到了1949年,饶平如本来要随众去台湾,又想:“岳父把他女儿嫁给我,是希望她有个
依靠,我要走就是不负责任。于是我就留下来,觉得总有地方能容下个寒苦的家庭。”
1958年,他被劳动教养。没人告诉他原委,也没有手续,直接从单位把他带走。单位找
他妻子谈话:“你要与这个人划清界限。”
关口上,美棠有上海姑娘的脆利劲儿:“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马上跟他离婚,但
是我现在看他第一不是汉奸卖国贼,第二不贪污腐败,第三不偷拿卡要,我怎么能跟他
离婚?”
饶平如去了安徽一个厂子劳动改造,直到1979年。他每年只能回来一次,22年,一直如
此。
他干的活是用独轮车运土修坝,两三百斤的土,拉车还可以两个人一起,轻松些,但他
选推车,为的是一个人自由,可以把英语单词放在衣服口袋里,一边推车一边默背。他
知道没什么用,只是不愿意让生命都消磨过去。
这二十多年里,他写回来的信件都没有保留,而妻子写给他的信他大多留着,全贴在画
册里。这些信里几乎没有情感的字样,都是艰辛的生活:怎么搞点吃的,怎么让他弄点
鸡蛋回来,怎么让孩子参加工作,怎么能够给他们找一个对象……他依日期贴好,信件
有日久残缺的地方,他都用笔填补好。
十几本画册又沉又大,放在桌上,都不好铺开,我就趴在床上看,一边摘些字句,看到
有的地方不禁失笑——美棠是个小暴脾气,信里有时写“我很气你,我很生气,我越写
越气”,笔一扔,后边不写了,要过一两个月才又有新的信。
“你看了是什么感觉?”我问饶先生。
“我同情她。”
我不明白:“同情?”
“她平时对我很好,她说这样的话,一定是心里受了很大的刺激。”
他常念及一个女人带几个孩子,工资不够,需要背20斤一包的水泥挣点钱,从孩子口中
省下糖块寄半包给丈夫,他拿手绢包着放枕头下,吃半个月才吃完。她过世后,他现在
每经上海博物馆,都停一停:“这个台阶里面,我也不知道哪一块是她背的水泥,但是
我知道,为了孩子,为了生活,她背啊,可能她的腰肾受损就是这样引起的。”
他每年到过年前,在安徽买了鸡蛋、花生、黄豆、油,一层层,用锯末隔好,租个扁担
,拿棉袄垫着肩膀,下火车后一路挑回上海,就等妻与子开门的这一下热腾腾的欢喜,
“一晚上这些小孩子可以吃掉差不多一麻袋吃的”。
我问:“中间二十年,一直在两地,没有怕过感情上出问题吗?”
“想都没想过。那首歌里唱的,’白石为凭,日月为证,我心照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
依,爱心永不移‘,这首诗说得很好,天涯,这个爱心是永远不能够移的。”
这是美棠最喜欢的《魂断蓝桥》里的歌词,青年时代没有那么重的忧烦时,家中如有客
,她让他吹口琴,自己唱和,现在她不在了,他90岁才学弹钢琴,为的是常常弹这支曲
子,是一个纪念。
【四】
他画这幅《你什么也不会做!》,是美棠一生对他讲得最多的话,“不管做什么,都被
说’你什么也不会做‘,比如炒菜炒得不好,抽屉没有关上,给孙女买的书是错误的…
…”他嘻嘻地笑。
有时子女也觉得母亲苛刻些,老先生赶紧摆摆手,意思是:“人家教育自己老公,跟你
们有什么相干?”
他说:“她其实一直在埋怨我,一直在笑我。但这个笑,不是讥笑,也不是讽刺,就是
好玩儿:你看你连这个都搞不清楚。”
“有的男人可能会觉得,会不会对自己有点太挑剔,觉得面子上下不来。”
“根本没这回事儿,什么面子,没有。”
这么些年,妻子买菜他都跟着,怕她拎着重。“我拿着篮子,跟在后边,她问’这个菜
怎么样,那个菜怎么样‘。我说你不买问他干什么,她说你傻,多问几个地方,心里有
数,再去买不是有比较了嘛。”
“你也不发火吗?”
“不不,我从来没发过火,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一个男的也五六十岁了,跟老伴儿吵
架了,这个男的说他老婆如何如何不好。她没你文化高,她智力不如你,你的逻辑好,
你会分析,她不会分析,她讲不出理由。她对你好的时候,你想过没有。你有理,可是
你无情。”
他说人生总有起伏,今天有钱了,明天可能就会没钱;今年升官了,明年可能就倒霉了
,这都不是人生的价值,“人应该不改初衷”。
“有人觉得这个’初衷‘只是你们父母之间的一个约定?”“那是一个引子,后来是两
个人在一起生活,这是人生当中最宝贵、最真切的东西。”
【五】
1992年,美棠肾病加重,饶平如当时还在政协工作,于是推掉了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顾
妻子。从那以后,他每天都是5点起床,给她梳头、洗脸、烧饭、做腹部透析,每天4次
,消毒、戴口罩、接管、接倒腹水,还要打胰岛素、做记录,他不放心别人帮忙。
“您心里有烦躁的时候吗?”
“没有,没有,这个一点没有,这是我的希望。”
她在病痛中渐渐不再配合,不时动手拔身上的管子。他耳朵不好,字也看不清楚了,就
画画劝她不要拉管子,但画也不管用,只能晚上不睡,一整夜看着她。毕竟岁数大了,
不能每天如此,最后只能绑住她的手。“她叫’别绑我‘,我听到很难过,怎么办……
很痛苦。”
美棠犯糊涂越来越严重,有一天称丈夫将自己的孙女藏了起来,不让她见,饶老怎么说
她都不信,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她看着他哭,像看不见一样。
他说:“唉,不得了,恐怕是不行了。像杨绛写的这句话,’我们一生坎坷,到了暮年
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们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后来,在给策划小余的信中,饶先生的孙女附上了她那时的日记,说“奶奶从那以后很
少再有清醒的时候,所有人都只当她是说胡话的时候,只有爷爷还一直拿她的话当真。
她从来就是挑剔品质的人,她要什么,爷爷总是会骑车到很远的地方去买那个字号的糕
点,那个店铺的熟食。等他买了回来,她早就忘记自己说的是什么,也不会再要吃了。
劝不听,奶奶问她那件并不存在的黑底子红花的衣裳到哪里去了,爷爷会荒谬地说要去
找裁缝做一件”。
她写道:“想不到老爷子当过兵放过炮,神经还那么脆弱。恩爱夫妻有很多,但是那些
事情在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小辈都在制止,觉得他做来也是徒增自己的
伤心,不知道他是特别天真还是特别勇敢。”
我问饶先生:“小辈的人劝你,说这个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这样做,我心就不安,就这么一句话,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做了我心里没有什么
愧疚,不做倒是一个永远的谴责,那一辈子都不会好过的。”
【六】
“2008年3月19号下午4:23分她去世。去世前,她睡床上,她的生命已经没有力量了,
已经耗尽了,只是还有一点理智。她看见我了,流了一滴泪,只有这一点力气,因为她
知道我去了。虽然看见我了,但是她讲不出话,她不能动,她的生命就剩这么一点点能
量了。”
“您当时说什么了吗?”
“没有说什么,她已经不能讲话,我摸摸她的手,还有一点余温,后来我意识到真的是
冰凉了,我就拿剪刀把她一缕头发剪下来,放在家里。我用红丝线扎一扎,这是她唯一
留下来的东西,我想留个纪念。还有一个戒指,很小的戒指,是她平常戴的。我平常不
戴,今天戴了。”
他小指上有一只细细的金戒指。当年父亲赠给新人的,后来由于家境贫寒,她已经变卖
了,晚年他买了这一只送妻子。
“这是她的戒指。我说我到北京来,让她也来,让她也来经历一番。”他接着说,“我
的故事,就是这一段,人人都要经过这一番风雨,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白居易写,’
相思始觉海非深……‘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七】
美棠去世后有半年时间,他无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后,都很难过,只好去他俩曾经去过
的地方、结婚的地方,到处坐坐看看,聊以安慰。她的骨灰就放在他的卧室里,他要等
到他离世后两人再一起安葬。“我不愿意把她单独放下去,就把她放在房间里,像从没
有离开过我一样。我每天早晚都烧一炷香,希望她安息。”
他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情重的人头发容易白,所以我头发白了这么多。”
“可是您已经90岁了。难道这么长时间,没有把这个东西磨平了、磨淡了?”
“磨平?怎么可能呢?爱是永远的事情。”
他决定画下他俩的故事,觉得画下来的时候,人还能存在。他没学过画画,这本画册里
不少画是他因为喜爱丰子恺,临摹来的。老先生碰到喜爱的诗、句子,就抄下来。谁的
印章刻得好,他也学着刻一方,诗、口琴、画,老人说,都是少年时代受惠于母亲和学
校的那一点记忆,描摹仿写,也许谈不上技艺,只是审美而已。
我一直记得,他说上个月有天在院中看到20公分长的一个黑东西,是有人丢了只骨头,
几百只蚂蚁围住啃,他说:“如果是从前,扫掉倒了算了,现在觉得,我的力量比它大
,我要扫就扫,不扫就不扫,它对我也没妨碍,何必呢,我不去动它,我进屋。”
我当时听了,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第二天,我再到院子里一看,这个骨头变成白色的了,原来蚂蚁把它外面的肉隙都吃
得干干净净,就剩下骨头,蚂蚁也没有了,这个我没想到。”我问他:“这给你一个什
么印象?”
“它是生命,我也是生命。为什么我有能力、有权,就要它死?我一踩它就死了,但又
何必呢?它对我没有影响。它也是生命,它也要生活。”
这个采访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我记得这些话,但没细想过,有天看书看到黄永玉说:“
美比好看好,但好,比美好。”
我看到这儿,想起那根赤白干净的骨头,这就是好,一个与万物本真相待、自行其是的
世界。
(摘自《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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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平如,黄埔军校十八期学员,崔永元的《我的抗战》31集 《活下去》也有对他的采
访。他参加过抗战,又参加过内战,后来做过编辑、美编,在《大众医学》杂志工作。
在老伴美棠去世后,饶平如每天笔耕不辍,手绘了18本画册,记述了他与美棠从初识到
相处的近六十年时光,取名为《我俩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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